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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宽阔的檀江蜿蜒向东,冬日的阳光白晃晃地铺陈在江面上,掩盖着远处的丝丝涟漪,对岸的一丛丛茂密的野竹也被阳光染成了天空一般煞白的颜色,江面更给人一种望不到边的感觉。司徒振南用力地撑着长篙,他新婚的妻子邓秋月躬着腰一点一点地拉动着隐藏在水里的一张渔网。蓝色碎花夹袄包裹着的身体像一条鱼似地在他的眼前摆动着,透着鲜活的劲儿。他看她拉得吃力,忙放下手里的长篙去帮她。这时却有一排白花花的浪扑面而来,在他眼前满天绽放,遮挡了他的视线。待浪花落尽,船在急剧地摇晃着,那个蓝色碎花的身体却不见了。他惊愕地奋力扑入水中,看见妻子真的变成了一条鱼,被那张网紧紧地包裹着,急速地沉入到江底,很快就埋入了张牙舞爪的水草之中,消失了踪影……

这是司徒振南昨天晚上睡在檀江码头旁边一间破陋的旅馆时做的一个梦。他从梦中惊坐起来的时候,心里慌乱得像有几百条虫在身上咬着。他再也睡不着了。一闭上眼睛,他的脑子里就是那条蜷缩在渔网里的蓝色碎花的鱼。梦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他也像一条鱼一样蜷缩在被子里,望着黑乎乎地房顶,心里开始一遍一遍地念叨:“秋月,五年,五年后我一定回来。”

“五年,振南,五年后你一定要回来。”在十多公里外的檀江边一处叫回龙村的地方,一间土屋里,还摇曳着一点如豆的灯火。十八岁的邓秋月解开盘着的发髻,乌黑的头发软软地披了她一肩。她慢慢地用指甲刮着贴在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她的眼睛却一直落在窗外像一片羽毛一样漂浮着的弯月上。恍惚中,她感到那月牙儿在摆动,一下一下地晃荡着,她的心也开始晃荡起来,眼泪又无声地滚出了眼眶。

从两个月前振南犹犹豫豫地告诉她想跟着回乡探亲的司徒祖铭去闯金山那天起,她的心就会经常这样莫名地晃荡起来,像挂在树梢上的一片孤单的黄叶。她相信他提出闯金山的理由是充分的、堂堂正正的,是一个男人强烈家庭责任感的彰显与膨胀,他就是为了闯金山才这么急着娶她过门的。结婚后第二天,他就告诉她,家里欠了不少债。现在父亲年纪大了,弟弟还小,从此他要挑起这个家的重担,让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还了债之后,我要让你比村里所有的女人都过得好。”他紧紧地搂着她、亲吻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那一刻,她真实地感觉自己是一个幸运的、有福气的女人。

和村里绝大多数妹仔不同,秋月对于自己嫁的这个人并不陌生。他从十岁那年开始,在她父亲的私塾里读了三年多书。振南来提亲的那天,她一直躲在里屋从门缝中看他,她觉得他还是几年前的那个样子,只不过长高了,粗壮了。虽然他离开私塾有好几年了,她感觉还是很熟悉他的。她甚至想起了许多他少年时期有趣的事情,这些都成为她想嫁给他的理由。过门那天,按照习俗,新娘子进门,做丈夫的要拿棍子抽她,意思是要将新娘子打顺服了,否则将来不听话。但是振南却只是折了根细细的柳条在她肩上轻轻地拂了一下便不肯再打了。那一刻,她的眼泪在盖头下幸福地滑落下来。她知道,他是打心眼里心疼她,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正月的一天。虽然天气还很寒冷,海风刺骨,将空气中弥漫的海虾咸鱼味也吹得冷冷的。码头上,一清早就已经人头攒动,多数是从广东沿海汇聚到这里乘船出洋打工的男人。他们都包裹在厚厚的棉袄中,背着臃肿的包袱,这使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沉重而笨拙。他们木然的表情也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赚钱回家的渴望以及未来之路的不可预料使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司徒振南紧贴在司徒祖铭的身后,站在码头上。前天他们从回龙村到了县城。今天一早,他们就要乘火轮前往卑诗省。现在才是他这一段前途未卜的人生的真正开始。闻着拥挤的人群里散发出来的汗馊味,振南心里突突地跳得厉害。在经过一块刻着“海永无波”四个大字的巨石前,他看见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正领着几个人对着水面烧香祭拜。他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司徒祖铭将他一扯:“快上船占个好位置。”他忙加快脚步,踏上了摇晃着的船。

船分为两层,上面一层摆着二十多张窄窄的木板床,每个人都有一个固定的床位,船票价格比底舱的要贵十块大洋。底舱则是没有床位的,大家随便找地方躺。整个船底舱只有楼梯口透进来光线,如果盖上船舱盖,里面几乎是漆黑一片。司徒祖铭买的是上舱的票,振南舍不得多花十块大洋,便随着人流到了底舱。一下舱,大家就四处占位置,船舱里一片嘈杂喧闹。借着楼梯口的光,振南粗略看了看,底舱里估摸着有三十多人,大部分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男人,年长一些的也有四五十岁的。似乎没有女人,却看见了好些个年纪和弟弟振江差不多的孩子。他想:“这些孩子都敢去闯,我没理由混不下去。”这样想着,他的心里又添了些信心。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船开始动了,船舱里一下安静了许多。这时几个汉子从楼梯口走下来,走到人堆中间,一边走一边招呼站着的人都坐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身穿一件崭新对襟棉袄的汉子扯着嗓子吆喝:“都别吵了,听我说几句,我是这条船的船老大,我叫何成彪,你们叫我阿彪就行了。我们这船是加拿大远洋运输公司的,开往加国的卑诗省,可别上错了船。上错船的快点跳到水里游回去。”他哈哈笑着,额角一条长长的伤疤随着他的笑声一颤一抖的,让人心里发毛。振南认出就是刚才在岸上烧香祭拜的那个人。

只听他清清嗓子说:“大家要有个心理准备,这船去到加国如果顺利的话,大约需要三个多月时间。如果不顺利,嘿嘿,我也说不准了。我刚才烧了柱香给龙王爷。龙王爷说了,只要大家多在心里念叨几句龙王爷保佑,它就会保佑我们平安到埠。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在这船上,任何人都要听我的号令,守船上的规矩,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船老大何成彪一口气将船上的规矩都一一说了一通。振南听着,觉得他虽然规矩严,样子也有些凶,可也说明他确实是一位有经验的船老大,心里反而放心了一些。

开始的那些日子,船行驶得平稳,倒也没什么异常状况。每天两次开舱门,不少人都分批爬上去透透气,看看海景。可天天都是茫茫一片海,望不到头,没什么两样,上去透风的人便少了许多。振南却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站在甲板上活动活动筋骨,心情变得开朗很多。他甚至还主动帮着船上的伙计清理船上的垃圾。他从出发那天开始,每天坚持向司徒祖铭学两句英语,这也是他每天都要上甲板走走的原因。

躺在船舱底,每个人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也许就是睡觉和胡思乱想。特别是夜晚的时候,船舱里黑漆漆一片。听着永无休止的海浪哗哗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鼾声、咳嗽声,每个人心里都憋得难受,可大家互相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流,都懒得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每个人的梦想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现在也都经历着同样的逐梦过程。偶尔会听到有人问身边的人:“今天是第几天了?”于是会有人回答:“第十六天。”

振南也一直在计算着日子。他的包袱里装着一包秋月给他炒的黑豆,说是万一饿得慌也可以顶一下。于是他便用黑豆来计算在船上的日子。这些日子里,在码头边的小旅馆里做的那个梦又好几次重新驾临,这使他的心一直处于慌乱之中。

他是在结婚半个月之后最终决定跟着司徒祖铭去闯金山的。在此之前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司徒祖铭家里帮工盖楼房。每次从他那四层高的、用青砖和红毛泥盖的新楼回到自己家那间土屋里时,他都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在盐水里腌了一整天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尽管这些年来,村里村外不少人闯金山、下南洋,赚了钱回家起屋买地,但都没有像这次这么强烈地刺激着他。司徒祖铭家的新楼气派地矗立在村后的小山坡上,神气得像一个目空一切的巨人。还有那洁白的抽水马桶和哗啦啦的水响,都像针一样扎疼着他的感官。在和父亲争执、吵闹了无数次之后,有一天父亲终于松口了:“把秋月娶进门吧,成了亲之后你再走。”

想起秋月,想起两个月来亢奋而又缠绵的新婚生活,躺在船舱里的司徒振南突然感到身上燥热起来。秋月的俊秀、秋月的温柔、秋月的眼泪、秋月光滑柔软的身体……此刻都开始滚烫滚烫地焐着他,让他对自己这酝酿了大半年的闯金山的决定忽然有了一种陌生感,他的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了。

他喃喃地对着黑漆漆的船板说:“秋月,五年后我一定回来,我一定要让你住上青砖楼,我要给你买洋服装穿,还要给你买一面镂花大镜子,有半幅墙那么大。”他的脑子里开始飘荡着秋月柔柔的歌声:

一早出门过塘边,塘中莲花香又鲜。

心想采莲手难伸,至怕莲花有藕连。

出水红莲香又鲜,枝枝红莲有藕连。

莲花牵藕牵到底,哥妹相爱要百年。

……

船行了一段日子后,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晕船反应。舱里味道越来越难闻,让人觉得难受。躺在振南身边的一老一少已经呕吐得浑身无力了。

年老的约五十开外,振南听年少的叫他“昆叔”。年少的十三四岁,瘦瘦的身条,仿佛风吹得起。振南觉得他比弟弟振江单薄多了。振南听昆叔叫他“菠萝仔”。他们是堂叔侄,这次都是跟着同乡一起去加国的。每天望着这一老一少的叔侄二人,振南都会觉得心里有些发酸:大洋彼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会让人无论老小都不惜远涉重洋奔向它?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磨难,要让这样孱弱的身体也都不顾一切来支撑它!

借着船舱板的缝隙里透进的亮光,振南慢慢地、仔细地用布擦干净叔侄俩呕吐后的秽物,又把自己的被子盖在睡得迷迷糊糊的菠萝仔身上。

被子让给了菠萝仔,躺着有些冷。振南便干脆站起身,一点一点地将四周围的秽物、垃圾清理干净。在他的带动下,一些没有晕船反应的年轻人也都帮着一起收拾起来,舱里变得干净了许多。只是味道依然难闻。

下午的时候,在甲板上见到了船老大何成彪。振南壮着胆子上前去和他讲希望增加底舱开舱时间。何成彪斜了他一眼,冷冷地哼了句:“不行!”便不再理睬他,振南碰了一鼻子灰。

过了七八天,人们的晕船反应逐渐减轻了,菠萝仔也恢复了之前的精神。他对振南也有了特别的亲近。昆叔的状况却越来越差了,开始的时候是呕吐,后来又发起高烧来,一直不退烧,咳嗽起来撕心裂肺似的,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何成彪也下来看了两次。他问了问菠萝仔和同乡人,知道昆叔以前就有肺痨的毛病。这次是染了风寒,再加上晕船反应,病情一下加重了。看完,何成彪摇着头对振南说:“怕是不行了。”

尽管晚上冷得直哆嗦,振南还是将自己的被子盖在了昆叔身上,又按照船老大的吩咐,不停地喂他喝开水。一连折腾了好些天,昆叔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振南和菠萝仔挤在一床被子里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舱门打开了,何成彪领着两个伙计下来了,径直走到昆叔身边,蹲下来,摸了摸昆叔的头和身子,站起身来,一挥手:“死了,抬出去吧。”

振南猛地惊坐起来,菠萝仔也惊醒了。振南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一阵阵发冷,他看了一眼被捆扎在被子里的昆叔,他的眼睛微闭着,满脸像刀刻过的皱纹这时看上去舒展了许多,神情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详,只是脸苍白得像被反复漂洗过。振南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身边的菠萝仔,有点惊慌地问正在往一只碗里倒米的船老大:“彪哥,能不能……能不能拖几天,找个靠岸的地方烧了,也好捡几根骨头。”

何成彪瞟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到哪去靠岸?尸体不及时处理掉,一船人都危险。再说又何必留什么骨头,天作灵堂海作棺木,还图什么?”说着点着了手里的香。

振南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心里却实在憋得慌。却听见何成彪双手执香对着昆叔的尸体在说话:“兄弟,你慢走,到这海里呀,你一点也不孤单。我在这海上跑了二十年了,每年都要送走几个,都是讲中国话的。你去了就知道了,热闹着呢。去金山有什么好,还不是拿命去搏,你这把老骨头还不得一样丢在洋人的地方,现在龙王爷留住你,是你修来的福。你走好吧。”说完,躬身行了个礼,将手中的香插在装满米的碗里。

这时船上不少人知道了这事,许多人都走出舱来,在旁边看着,却没有人说话。几个同乡都默默地上了香。振南也点了三支香,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在碗里,看着袅袅的香烟出了神。菠萝仔哽咽着跪在船板上磕了三个头,磕着,又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看着大家都上完香,何成彪叹了口气,一挥手,两个伙计躬身将尸体抬到了船舷边。振南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听轻微的一声水响,睁开眼睛时,两个伙计手里已经空空的。走到船舷边望去,海面如往日一般平静。

众人都无言散去。振南心里堵得慌,站在船舷边深深地呼吸着带着咸腥味的空气,吸了几口,还是觉得有些想作呕。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条生命的消失,竟会如此快疾而又简单。在村里的时候,他曾经多次地参加过老人的殡葬,还抬过棺木里的老人上山。但那是埋在司徒家的家山上,就在熟悉的青山绿水间,还常常可以去拜祭。对活着的人来说,是一个可以时常触摸得到的念想,是一种永远也不会远离的离别。可漂流在这茫茫的大海上,眼睛看不见前方,也看不见身后,只听得见风在整夜地怪响,浪在整夜地怪响。生命之轻,生命之脆弱,宛如一朵浪花。一个经历了无数沧桑的老人在沉入大海时,所溅起的水花和发出的响动,甚至不比一条鱼游过时闹出的动静大。振南回过头去想看看刚才沉尸的地方,却已经瞧不出一点痕迹。

再一次,他对自己的这次行程有了难以名状的恐慌。

船在中途泊了三次岸,有一次是为了躲避暴风雨,有两次是为了补充些食物和淡水。但是除了船上的伙计外,其他人是一律不准上岸的。振南是很想上岸去走走的。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了,他内心里对陆地有了深深的向往,他渴望着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的感觉。可是伙计们根本不将舱盖揭开,让他心里觉得十分郁闷。在百无聊赖中,他忽然看见一只老鼠在船舱角蹿来蹿去,这是一只瘦瘦长长的老鼠。在昏暗中,他还能够看见它的眼睛亮亮地晃动。他想这一定是一只来自中国的老鼠,它也无奈地漂洋过海,即将成为一只在异国他乡生存的老鼠了,它能和那里的老鼠们相处得好吗?从这天开始,他每天都留意着,而几乎每天都能够看见它蹿过。

过了几天,米饭供应不上了,开始一天两顿稀粥。振南听司徒祖铭说是前一次泊岸时因为当地发生了灾荒,没补充到粮食。看来剩下的日子只有喝粥了。许多人天没黑就开始饿得发慌了。有的人上船时带了些番薯之类的杂粮。临行前秋月将一包番薯干塞到他的包袱里,这时开始发挥作用了。每天晚上饿得慌时,他便摸两块出来,给一块给菠萝仔,慢慢地嚼着。菠萝仔也很饿,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像一条冬眠的懒蛇。

这天,振南在甲板上活动完,刚想回舱底,却听到舱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下去一看,是两个汉子在叉着腰互相指责。两人都是来自与檀城相邻的新宁县。听了一会明白了,原来是年纪稍长的在指责年轻的那位偷了他的番薯,执意要检查他的包袱。年轻的那位却死活不让,开始推推搡搡。两人越吵越大声,振南刚想过去调解,却见船老大何成彪领着几个伙计下舱来了。他径直走到两个人面前,一瞪眼:“吵什么?都活腻了。”

两人仍不肯松手,年长的那位大声地嚷道:“他偷了我的番薯。”

何成彪盯着他:“你凭什么说他偷了?”

“肯定是他,他一直盯着我的东西,一定是他趁我昨天晚上起夜的时候偷的。”

“就算是他偷了,你凭什么认定那些番薯就是你的?”何成彪问。

“我认识,我的番薯我事先都用牙齿咬了一圈牙印。”年长的那位说,舱里有人笑出了声来。

“那就好办。”何成彪走到年轻的那位铺位前,抓起他的铺盖包袱一抖,掉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番薯来。何成彪捡了几个看了一下,果然每只番薯上面都有一圈牙印。他用嘲讽的口吻对年长的那位说了声:“你姥姥还真绝。”一挥手,“吊起来。”

几个伙计一把将那已经发抖的年轻汉子按在了地上,找了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推着就往外走。满舱的人都一下子清醒了,不知道这位令人发怵的船老大会怎么处置这件事。

振南想着那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大海,心里也有些发毛,忙挤上前去:“彪哥,您手下留情,都是饿得慌,才会干这种事情。”

船老大瞟了他一眼,额角的伤疤跳了跳,说道:“我不会要他的命,我只是吊他几天,让他吹吹海风,脑瓜子清醒清醒。”他顿了顿,又说,“我早跟你们说过,都坐在一条船上,就要同舟共济。船上有船上的规矩,老子最看不得偷东西的下流胚子。你有本事拿命去搏,再不行去抢。偷东西,贱!大家都是中国人,出来了就要抱成团。你们将来到了那边,千万不要自己人祸害自己人。”说完转身走了。

一连两天,那汉子都被吊在桅杆上,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振南几次和他的同乡去找何成彪讲情,都碰了钉子。到了第三天再去看时,那汉子已经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眼睛紧闭着,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振南心里一冲动,便去解吊他的绳子。刚解了一半,就被人一脚踹了个跟斗。振南回过头一看,何成彪正气哼哼地盯着他:“你吃了豹子胆,我没说放,你敢来解绳子,信不信我把你也吊起来。”

振南急了,大声嚷道:“你有没有人性?不就是偷了几个番薯吗?你还真要他的命呀。”

何成彪冷冷地:“在我的船上,偷东西就要吊三天,这是规矩。你问问我的伙计们,我什么时候坏过自己的规矩?也从来没人敢坏我的规矩。我今天不跟你计较,给老子滚蛋。”

振南看了那年轻汉子一眼,也犟了起来:“规矩也是人定的呀,你再吊他一天,他说不定把命也丢了。偷几条番薯就要了人家的命,亏你还说中国人不祸害中国人。我看你就是在祸害中国人。”

何成彪气得提起手里的“大碌竹”就朝振南扫去,振南一下没避开,被扫到额角,即时渗出血来。振南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的血迹,指着何成彪说:“这一下算我坏了你的规矩,受你的责罚,我们扯平了。现在你把他放下来,把我吊上去,我替他吊一天。我自愿的,替你积点阴德。”

何成彪阴着脸,盯着振南看了半晌,说:“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成全你。”

几个伙计七手八脚将那年轻汉子放下来,解了绳子。又利索地将振南捆了起来。司徒祖铭忙过来求情,何成彪顾自坐在那里抽烟,不理他。

吊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振南开始感觉手臂、身子被绳子勒得淤痛,嘴里面渴得厉害,脖子越来越酸。到了中午时分,太阳亮晃晃地照着,眼睛都睁不开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被甩到了船尾。这时的太阳又有了另外的形状,如同一个熟透了的圆番茄,浓得好像要滴出汁来似的。整个海面上一片金黄灿烂,流光溢彩,波光粼粼,像是铺了无数块鲜艳的锦缎,煞是好看。

振南被这一幕海上日落深深陶醉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被吊在半空中。他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太阳沉入了海中,贪婪地将太阳的余晖在水天相接处抹下的那最后一笔壮美摄入眼帘。这时他突然发现一轮圆月又不知何时悄悄地走到了天上,那月亮虽然现在还淡淡的,却是那么大,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见的都大,都圆。他突然记起秋月阿爸在自己临走的前一天,特意赶到他家里,送给自己一幅他亲手绘制的《檀城地图》。在那幅山峦交错、河道纵横的地图上,秋月阿爸用他那擅长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金山月照故乡图。这位饱读诗书的老人满脸慈祥地望着振南说:“孩子呀,希望这幅乡图印在你心里头,这图里呀,有你的阿爸阿妈,有你的兄弟妻子,有你熟悉的山啊、水啊,这些都是你最亲最亲的,一刻也莫忘了。”振南留意到,老人家说这话的时候,秋月的眼泪又从眼眶里慢慢地滚了出来。

他在心里默想着,金山月照故乡图,图里的秋月此时也是否正举头望月?

正想着,一个伙计走过来,解开了绳子,他突然从空中坠到了船板上。他的脚似乎没了知觉,没站稳,整个人扑在了船板上。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了,他才意识到身子如同被火烙了一般痛,脚下软绵绵的。

支撑着爬起来,又扶着桅杆站了好一会,振南才迈着步子慢慢地走回底舱。回到舱里,菠萝仔忙扶着他坐下,端来白粥给他喝了。正喝着粥,那偷番薯的年轻汉子在同乡的搀扶下走过来,慢慢地屈下双膝,跪在他面前。振南忙伸手去拦他,却又没力气,只得摆着手让他起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声:“快起来,没什么,出门在外,互相帮一把,应该的。”

振南半坐半躺着休息了一会,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只是一整天就喝了这一碗粥,肚子里空空荡荡地难受。这时舱门又开了,一个伙计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拍拍他:“没死掉吧。”

振南没好气地回答:“死不了。”

伙计笑笑:“死不了就起来,老大叫你上去一趟。”

振南心里想该死的又不知有什么花样,他心里有些忐忑。

船依然在行驶着,只是比白天的速度慢了许多,像在海面上散步似的。船板上,何成彪正悠然地跷着二郎腿,抽着烟,见他上来,嘴角咧出一丝嘲弄味道的笑。他努努嘴,对振南说:“坐下。”

振南不理睬他,斜着眼看着。

这时一个伙计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走过来,放在振南面前。何成彪撇撇嘴:“你不用谢我,是你祖铭叔给钱让我替你煮的。”

振南一听这话,也不做声,端起碗就喝。喝完汤,他站起身,用手抹了一下嘴:“还有什么事,没事我睡觉去了。”

何成彪瞅了他一眼:“怎么了?还有气呀。年轻人,肝火别太旺,小心烧了自己。来,坐下,陪我赏赏月吧。你也算半个读书人啦,如此海上生明月的美景,你们读书人可不应该错过呀。”

振南心想我算什么读书人,秋月阿爸才是读书人呢。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他确实不愿意回到那又黑又臭的底舱里去。

何成彪拿过一只杯子,给他倒了杯米酒,醇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喝口酒,消消气,这是我请你的。哈哈。振南呀,知道我为什么要吊你吗?你太年轻了,太冲动了,给你长点记性吧。特别是去闯金山,洋人的地方,做人要稳重一点,谨慎一点啊。”

何成彪也端着酒杯,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你是个有志气、有品性的孩子,我喜欢。年轻人很少像你这样的。你会有出息的,说不定真能够在外面闯出点名堂。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世界上的事情,很少是能够凭冲动干得成的,要凭真本事,要凭大智慧。我在这海上跑了近二十年。见过闯金山的人千千万万,闯出名堂的只有少数,那都是能忍之人。体力上能忍能扛不算真本事,心智上能忍能扛才是真功夫啊。”

振南心里的火气渐渐消了,拿起酒壶给何成彪倒了杯酒:“彪哥,你给讲讲闯金山的事吧,你为什么不在陆上干,改成在海里跑啦?”

“怎么讲呢?每一个闯过金山的人,就算他发了大财,腰缠万贯了,心里面都有一本辛酸账。金山绝对没有金子捡,都是用命去搏,用脑子去搏。”他放下酒杯,点了一泡烟,连着吸了几口,“孩子啊,有很多事情说出来怕吓着你,我现在还常常发噩梦。一到月圆之夜,我就睡不着觉,二十多年来,月月如此。一到月圆的那几天,我就心里发慌,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何成彪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一轮圆月,慢慢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在我的一生中,经历了两个我一世也无法忘记的月圆之夜。一个是我在加拿大修铁路的时候,那还是光绪六年的时候。我从三藩市出发到加拿大的落基山脉里修筑一座铁路桥。我们承担的是整个铁路工程中最艰苦、最危险的路段。几年时间里全在悬崖峭壁上施工啊,开始的时候,站在那里脚就软。”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夜晚,我们全睡在一条刚挖通不久的隧道里。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突然一阵轰响,隧道塌方了,一股气浪铺天盖地冲过来。我因为睡在隧道口,被气浪冲出了隧道,捡了一条命。一百多人中只有三个人脱难,其他全部被埋在了隧道里。那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连口气也来不及喘,你说惨不惨?我被冲出来撞在一块石头上,当时血流满面。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只是怕。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足足哭了大半个时辰。我也记住了,那晚的月亮十分的圆,可也惨白惨白的,吓人呀。”何成彪指指自己的额头,“这条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何成彪替振南倒了杯酒,两人碰了碰杯,喝了。他接着说:“从那次以后,我就离开了铁路上。恰好有个同乡的船上需要伙计,我就上了船,开始在这太平洋上跑。说老实话,这也是一件提着脑袋的活。我在这海上一漂就是二十年,台风呀、暴雨呀、礁石呀、瘟疫呀、饥饿呀,经历多了。每跑一趟都得往海里扔几具尸体。光绪十八年春,我们拉了一船人。谁想刚行驶了半个多月就触了暗礁。那晚的月亮也像现在那么圆,那么亮。结果船被撞了个大口子。海水像放了闸似地往船里灌,冲得人站都站不稳。不到一泡烟的工夫,船就开始翻侧了。我被冲进了海里,幸好手里死死抓着一块床板。我划出几十丈远之后,再回头看时,船已经只能见到桅杆了,海面上到处是乱扑腾的人,在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几十号人,全是怀着金山梦的,可金山的影子都没见着,就沉到海底去了。两个月圆之夜,两次与阎罗王擦肩而过,两次目睹了上百条生命的突然消失,想想心里还哆嗦,又觉得老天爷待我还不薄。我现在还活着,也算值了。我从那以后,一到月圆之夜,心里就打鼓,就发慌。”

说着,何成彪忽然站起身来,倒了杯酒,高举着,对着头顶的月亮喃喃道:“老天爷,求你放过我们这一船的兄弟吧,都是些穷苦人,月光娘娘,拜托您啦,替我把路照清亮点。我敬你啦。”他的声音有些发硬了,一扬手,杯子里的酒飞散开去。

振南觉得眼角也痒痒的,湿湿的,他也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月亮,一时呆了。

何成彪的故事让振南心里一阵阵发紧,他感觉自己开始触摸到一个真实的金山,无疑这个真实比自己原来的想象要残酷得多。以往那种“笑傲江湖任纵横”的豪情也在不知不觉中添上了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与悲壮。望着这个一脸风霜的船老大,振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振南将自己家里的情况以及这次下决心闯金山的经过说了。

何成彪摇摇头,笑了笑:“五年就回去?你开玩笑吧?交得起人头税,又何必来加国呢,没有三五年,只怕连这人头税都赚不回。”

振江心里一沉:“彪哥,怎么了?加国那边没钱赚呀?”

何成彪道:“我算你一上岸就找到活干,每个月三十块钱工钱,省吃俭用存下十块钱,一年也就能存下个百多块,五百块的人头税没有三五年,你怎么存得下来?”

振南脸刷白:“五百块?祖铭叔跟我说是一百块的人头税呀?”

何成彪瞪大眼睛:“怎么?你不知道呀?一百块那是去年,从一月份开始已经涨到五百块……”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哗啦”一声,振南整个人跌坐在了船板上。

司徒祖铭被船上的伙计摇醒,带到了舱外。他显然也不知道人头税涨了,而且一涨就涨了五倍。他是去年9月份离开加拿大,回到檀城乡下的。他知道司徒振南口袋里那准备用来交人头税的一百加币是他的父亲司徒乔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块水田得来的。他清楚这个消息对振南,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如果不是因为和司徒乔从小玩到大,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带振南出来。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还坑了这个原本就很贫困的家庭。他看着仰天躺在船板上的振南,心里像被刀剜一般,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

司徒祖铭躬下身子,拍拍像一条死鱼般躺在船板上的振南:“振南,要不,要不你也坐船回去吧。等日后……”

振南脸色惨白,眼睛却恨恨地盯着司徒祖铭,盯得司徒祖铭不敢看他。

何成彪盯着振南看了一会,低声吼道:“站起来,一点事就往地上躺,哪像个男人样?闯金山的男人天大的苦处都能扛。入不了境就回去,有什么大不了。”

振南一片空白的脑子像被突然浇了一盆冷水。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哑着声说:“我不能回去,阿爸将田都卖了送我来,就这样回去,我宁愿死了。”

何成彪看看司徒祖铭,又看看振南,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吧?喂,老东西,你惹的祸,你说句话呀。”

司徒祖铭满脸戚然:“我有什么办法?还差四百块呢,我这次回去一趟,钱都用得差不多了,振南,我最多凑个一两百块借给你。”

何成彪骂道:“你个老东西!”沉吟了一会,他摇摇头道:“小子,看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阿叔送佛送到西,我借点钱给你。你将来慢慢还。”

司徒祖铭惊讶地看着何成彪。他不明白何成彪为什么对萍水相逢的振南如此偏爱,心里又难受又愧疚,一咬牙道:“何老大,我们也是老熟人了,振南一家在我们那乡下,也是出了名的善良本分人家。你老这么仗义,我也不能不仗义,振南,我也信得过你一家,你写张借据给何老大,我当保人。将来找到活干,慢慢还给何老大。”

振南眼睛死死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彪哥,祖铭叔,我不能再借你们的钱,我怕五年里还不起,我最多五年就必须回去,我必须要回去。”说着话,朝他们俩鞠了个躬,慢慢回船舱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何成彪发现司徒振南正蹲在船板上,他的面前铺着一张长长的宣纸。是一幅用毛笔画的地图,纤细的墨纹在纸上游走、起伏。何成彪看着那图上几个工整的小字:“金山月照故乡图”,心里一突。正想张口询问,却见一颗泪珠从蹲在地上的司徒振南脸上“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这是我临走前,我岳父花了三天时间亲手画的一幅家乡的地图。”振南指着图上说,“这条江叫檀江,就从我家门口流过。这个画了棵榕树和一间房子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回龙村。我岳父要我将这张图都装进心里去,便是将来在天边云脚下,心里都会有个暖心窝的家。”

何成彪站在他身后,眼睛盯着那纤细的墨纹,良久才轻轻地拍着振南的肩膀,低声道:“晚上你来找我,我给你指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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