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人归故里
小武没想到琼子忽然把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到他身上,凝视了好一阵,小武被她瞧得心下发秫,不知她到底对他是接受还是排斥,是爱还是恨?
蓦地,琼子仿然才回过神来,她说道:“小武,我问你这亲爸如今是在这座城市当领导吗?”
“你怎么知道?”
“我好像听照顾我的护士曾阿姨说了。”
“我爸才从农场回到这儿不久。”
“你爸以前当市长对吧?”
方振华抱着金竹走过来,刚好听到琼子的问话,他慈祥地笑着问道“你是叫上官琼惠?有什么问题吗?”方振华深邃的目光再次定在琼子充满犹疑与欣喜交织的美丽脸庞上,他捉摸着出乎意料的变化。他不知道她的灵魂深处有令她不可能忽略的值得忘却小儿女的东西。那样东西像心灵中的纸鸢,有必要由她亲手放飞,她唯恐一旦又遗落在记忆之外,不知又要多久才能重拾。
“你是有问题需要找市革委吗?”方振华看见她的眼眸里那抹微蓝似一团跳跃的火苗。
“找您就行!”
“哦,你说有啥事?”方振华堆满笑意,却很认真地问道。
“如果有一份重要物件要交给有关领导,不知可以先交给您负责完善吗?”
“是什么东西,谁托付你的?”
“我外公临死前交给我妈,我妈叮嘱过我!”
“那你妈如今在家吗?她说过是哪方面的东西没有?”
“我妈说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是外公在香港从倒卖文物的人那儿买的,他说那是祖国的文物,要交还给祖国。我想起了家住丁香巷内,是不是可以请小武跟我去取?”
“嗯,就要小武推你去,你病刚好体力能行吗?过几天再去吧。”
“我好怕记忆出问题,回想到的事不知哪天又丢失了。我妈说外公那桩嘱托千万要保管好,到时交给国家才能派上用场。”大家见琼子说话这样有条理,一点不像犯过脑神经障碍,都欣喜溢于言表,小武想起她以前又痴又哑狼狈不堪的木讷情形,如今见她判若两人,他更是高兴得忽然忘乎所以,竟然一把抱起她放进轮椅:“走,我跟你寻得你家看看再说。”
小武推着琼子走过状元街直奔一条巷子,抬头看见巷子的入口墙上挂着“丁香巷”的牌子,只见琼子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迟疑,她激动地语无伦次地说:“前面……就是,我已七年……七年没回家了。”她示意在几棵婆娑老树下一栋独门院落门前停下,她走下轮椅,脚步踉跄地走近屋前,扑到斑驳紧闭的大门上,门前已生了绿苔,门楣上贴了一张盖有江城二中校革委会公章的封条,门上吊着一把绣迹斑班的铁弹子锁。
转而琼子像木凋泥塑一样,久久抬头痴望着阔别多年的屋,她望得己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只见封条已陈旧,上面的字迹大概早已被风雨飘摇和日晒纷飞的尘土所侵蚀而模糊不清。但她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门前一堆杂物上。
琼子如今能回忆出的事太多了,多得又几乎成了一堆乱麻,一时很难理清。她很怕自己的记忆又变成一片混浊。最让她要分妙必争地着手把最首要的事落实,不是自己的得失恩怨。
法国梧桐树下的石板是一堆破旧物件如老藤椅烂木凳下的一块青石板,就是它!让许多的回忆都鲜明起来,耳边响起母亲叮咛过的话:“切不可辜负外公对祖国作贡献的赤子之心!”
小武不知道琼子为什么老将目光瞄向树下的一块石板,莫非?就是刚才说外公留下的东西在地下?他说道:“琼惠,你从小就一直住在这儿吗?这屋子是你家的祖居吧?”
“我是在这儿长大的,屋子是外公留给我妈的。据说这两株老树还是外公外婆栽下的定情树,一株是梧桐,一株是紫薇。如今两株老树已纠结连枝,你看它们正相依相靠着。”
琼子又痴望着两株老树,见着真是象征着爱情而相互碰触延伸着枝头叶絮的情景。
但她此刻没有闲心去欣赏去凭悼,她的目光触及的始终两棵树的距离间那一块粗糙丑陋的青色大石块,只要象征着保守秘密的石块没被人移动过,就不由得使她的心绪更是五味杂陈,喜忧参半。因为那就表示母亲一直没回来过。可当她细看时,石板似乎有被搬动的痕迹,她忙不迭地叫小武快启动石板看看。
小武在屋后才找着一把生锈的火夹,他把石板上的杂物挪移,用尽力气才搬动大石板,石板一搬开,显出里面一个土洞,琼子跳进去一看,里面竟然只剩下一对紧紧相连青花瓷的油盐罐。那上面烧有林祖德先生和朱玛丽小姐结婚留念的字。琼子知道这不是外公要交给祖国的文物。可重要的东西哪去了?她顿时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土洞里,难道遭了贼?
琼子简直是带着哭声对小武说:“东西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妈来取了?”
小武不明就里,也只是瞅着发愣。
琼子又催小武走屋子后面的窗子爬进去,打开后门进去屋内看看。
小武说:“那你也别冻着了,还是赶紧进屋内去吧?可能进去看出你妈回来过。”
这一刻不同于方文正的眼神,但与琼子百转千折的眼神一交汇,竟然也让渴望有爱的心灵如春风沐过,激发起脑海中的良性因子纷纷“踏歌起舞。”
小武绕到后窗,却是生着绿苔的木窗。他不费大力就攀开了一根窗棂,恰容一个可以进出的空间。他从那爬了进去。小武拿出从家里带去的电筒照着,打开紧杓的后门让琼子进去,他狐疑地打量屋子的陈设。发现房子从外面看不见得好,因为房屋四周的墙上都密密庥麻爬满了滕蔓,掩盖着结实牢固的墙壁,即使岁月沧桑,容易使老屋有风雨飘摇过,可进来却发现结构和家具陈设都不错,在当时的居住条件来说,这不是一般市井小民可以拥有的。
琼子顾不上环顾阔别多年的屋内,拿起电筒直接奔向杂屋间,找出了一本沾满尘土的相册,她一页页翻给小武看:“你看,我像不像小时候的模样?你看这还是我外公外婆的结婚照哦。”
“你外婆是外国人吗?”
“是呀!我外婆是英国人,我外公读大学时,在他老师的家里认识的,他的老师给牵的红线,所以我妈是混血儿。”
到这时小武才彻底相信琼子真的恢复了记忆找到了家。小武注意到其中有张相片是一对俊男靓女抱着一个小女孩,那应该是琼子的全家福。可琼子却没向他介绍,他还看到有好几张都是她与她妈的合影,琼子都没向他说点什么,只是暗自伤神的表情。他妈是一个多么美丽非凡的女性,既有西方血统的气质,又具东方女性的美丽。
琼子的父母哪去了?为什么这间屋子会一直被封锁呢?
小武帮着她从杂屋间找出了蒙着厚厚灰尘的用麻布袋装着的古笋和手风琴,当初红卫兵抄家时并没注意到这两样乐器是跟几袋木炭煤渣干柴堆在一起,才使琼子心爱的东西逃过了一劫。
小武要琼子用手风琴弹一首曲子听听,琼子似乎还沉浸在思索文物失落的境况中,她木然地点头又摇头,当与小武热切的目光相接才苦笑着说:“这些东西都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弹得烂熟的,我现在都想不起啦?”
“那我们就先别弹,以后找回了那些记忆再弹也不迟!”小武停顿了一下又把话题引向他最关心的问题:“琼惠,是的,上官琼慧,你眼下最急需回忆的该是你所有的家人。”
听到小武这句话,琼子喃喃地重复着几个字“所有的家人……”只见她拿起相册,翻到最后一页,盯着一张相片说:“这是我们家最后一张全家合影!”她独自看了许久才替给小武。小武接过一看就知道是她爸爸妈妈抱着还是婴幼儿的琼子照的。
“我能知道的就是这张相片,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照片上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
“那么你母亲呢?”小武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她的家庭情况。
琼子顷刻一脸痛苦的神色:“我不知为什么,就是想不起自己也很想知晓的事?其中还好像有很多事没记起来。”
“那咱别着急,慢慢记。”
琼子和小武完全没注意到,这时窗外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47)有家真好
天上刮起一阵风,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滴着琼子这座老屋的窗前。天气的突变,使琼子心情也跟着突变,她有些黯然神伤,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种种往事,心情纷乱不爽,小武问她:“你家这房屋很老了吧?结构与质量倒是真不错。”
她有些心烦意乱,靠在一门老厨上,微微闭上双眼,泪珠儿不断滚落,回家见不到亲人,唯有上辈人用过的老衣橱让漂泊多年的心有了一丝温暖的氛围。小武见她哭得如梨花带雨,就连扶带抱把她放在一张藤椅上说:“你别这样多愁善感好吗?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医院去,别着了凉。”
琼子摇摇头说她不想回医院了,外公留下的宝贝不见了,母亲又无音信。
小武用双臂拥住她说:“琼惠,你别这么难过,肯定是你妈回来过,我们会想办法找到你妈。惠,我以前对不住你,请给我机会,让我好好补偿对你的爱好吗?让金竹玉兰有一个完整的家。”说着将唇盖住了她的唇辩。
一帘雨氲遮住了门前的景物,天地间显得不很真实,琼子瞬间似乎被自己渴望的温情淹没。面对一张自己日渐明了爱恋过的同样俊朗一张脸,连声音都是不差分毫,她难以抗拒。在清明与朦胧之间,在拂去在意和自欺欺人之时,她只能欲随心动。
就在这同一时刻,方振华踏进了离别七年的家,他百感交集。秦素芬护士出身,最爱整洁,过年前就已为了老小团聚,早已把卫生搞得相当透彻,尽管屋内陈设依旧,可真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特意把尘封多年的老相片镜框又擦示整理挂在醒目的墙上,里面有她才二十岁与比她大了八岁的方振华结婚时的留影,也有方文正兄弟俩的百日照,有兄弟俩跟姐姐方芙玉一起的童年照片。她在茶几上摆好了烟酒茶点,水果瓜子。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给方振华无限温暖有家的感觉,他激动地抱住妻子笑着说:“芬,有家真好!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有这一天!”
秦素芬说:“其实以你现在的职位,要找过年轻漂亮的也不难!”
方振华故意逗趣说:“真有人为我做媒呢!那我还是去找过好啦?趁目前还没人猜测我们会不会重新结合。”
“你敢?”秦素芬眼波流转,双颊如醉。
方振华一脸欣慰地握了握前妻的手,一脸的笑颜。
当小武领着琼子进家门时,当父母的已像一对平凡居家的老夫妻,一个把手撑着毛线圈,一个将有点乱的毛线绕成团,他们配合得那么默契,小武都似乎不相信眼前是真实一幕。看爸妈脸上隐藏不住的欣慰,他的眼底有些潮湿。
琼子以小武普通朋友的身份很大方地叫方主任秦主任,然后又特地很自然亲切地说了一句:“有家真好!”这句话一出口,让方振华对着前妻会心一笑,没想到他才感叹的内心独白,像一根接力棒一样,被这个也许是未来儿媳接住了!
客厅里,秦素芬把毛线团搁至一旁,准备去泡茶。琼子接过毛线团,很自然地坐在方振华的对面绕起线来。
若非不是方振华事先知晓她得过记忆失聪的病,怎么也不会相信她不正常。她似笑非笑,似喜非嗔,唇瓣边那双小酒窝时隐时现,完全是一副顽皮少女的神情。
其实,这并不奇怪,别看她已怀孕生子,实际上她根本没有经历过正常的初恋,当她心智尚未成熟被残酷的外因所封闭时,她错过了可以任性撒娇的花季雨季。她所接触过人事太有限,还因从小缺乏父爱,此时当灵魂在逐渐清明时,见到一个如此气质不凡慈眉善目且又无比关切神态的男人,她便不自觉流露出少女般的娇憨天性。
“方主任,你当领导的也会干这个?”
方振华爽朗一笑:“当领导的也是懂生活的平凡人哪!”
秦素芬把茶替给琼子,接过毛线团说:“琼惠,吃什么自己拿,别讲客气,也别叫主任主任的,叫伯伯阿姨也可以,孩子啊,你没想到我是小文小武的妈妈吧?”
琼子一脸的波澜不惊,平静如水。但她却对小武笑了笑,怯怯地说:“在望星县,你给我买那么多东西,我就应该想到,可那时我受宠若惊,更加傻乎乎的。”方振华和秦素芬闻之不禁大笑起来。
琼子极力表现出健康,俏皮的神态,似乎生怕别人说她犯过智障而轻视她,至于他们已调查了她的出身背景她尚不知晓。
琼子这时充满疑惑地徐徐开口说:“文文没在家吗?他去哪了?”
秦素芬连忙接口说:“哦,他去天津他姐那去了!”
小武见她眼眸一暗,忙尽快地分散她的注意力,他说:“妈,琼惠家的房子真不错呃!琼惠,我们将来可以带着金竹玉兰到那儿去住吗?”
琼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没想到琼子一进这个家,似乎能闻到与方文正息息相关的气息一样,她没见到方文正,总不时有一种失落般的惆怅袭来。加上没找到石板底下的东西,使她心情更加旁徨,她苦着脸对方振华说:“方伯伯,外公要我们交给政府的东西,不知被谁取走了!”
方振华说:“你记得是一直在同一地方放着吗?”
小武说:“爸,琼惠很在意石板底下的东西,我看不像遭了贼,如果是贼拿走了东西,不会将洞口复原。局外人根本看不出那石板下的不寻常。”
方振华闻此情形,便不动声色地对琼子说:“你们那藏了多年的宝贝,只有你和你妈知道吧?”
琼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方振华又问道:“有不有可能是你妈还在,她回来取走了呢?”
没想琼子脸色变得苍白,酸楚而凄然一笑。但神态有些恍惚。
正当琼子心思茫然无助又五味杂陈时,秦素芬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而且香味扑鼻,这家的味道显得更加浓厚。
方振华夹了两只饺子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亲切地说:“琼惠啊,听说你琴棋书画都会,还懂英语是吗?”
琼子转而微微点头说:“我妈是教英语的,我从小就被她管着学这学那的,连织毛线衣后来都学过,秦阿姨要我帮你织么?”
秦素芬慈爱地望着她说:“好的,我明天去买点毛线来,你出了院就给金竹玉兰织两件吧!”
方振华趁机问道:“琼惠,你妈究竟是怎样离开学校的?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伯伯问你,别多心哦!伯伯现在想对你说,现在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会纠正许多对党和人民不利的错误路线,不少问题会要重新调查落实。相信在邓小平的正确路线指引下的全党全民会有一场新的划时代强音。所以你别害怕,你妈这几年被谁人保护了还是被害死了。本来她的问题不该我来过问,但你成了我们方家两个孙儿的母亲,我们与你妈就是亲家了。”
琼子脸色依旧苍白,惶惶然地说:“我偏就想不起妈到底去了哪里?一想就头疼。”
秦素芬又夹了几只饺子放在琼子面前的碟子里,而琼子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她母亲林露娜在家包饺子的情形,她母女都喜欢吃饺子,但林露娜每次包饺子时都有些黯然神伤的情绪。因她跟上官老师同居时,因上官是北方人,最喜欢亲自动手杆面包饺子,从而使林露娜也学会并喜欢上这厨艺。
琼子记得外公在最后那一段日子与她们母女相处好快乐,她妈一边包饺子一边跟外公聊天。他们都是用上海话唠家常,琼子印象深才记起特别快,她妈说:“爸,琼琼她爸是北方人,琼琼喜欢面食真像他哦!”
她外公笑着说:“琼琼其实很像你妈,举手投足像外婆的气质,可她比你妈还出色很多!”
“那我呢?不出色吗?”琼子记得她妈在外公面前总是流露出几分小女孩顽皮的神态。
外公又呵呵笑着说:“我女儿的美是江城最出名的出水芙蓉一样吧?”
琼子能够记起这些事,她偏偏就是想不起她离开学校和丁香巷那个家以后的事,想不起她妈究竟去了哪里,想不起她是如何跟她妈分开这么多年的真相。
小武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态,总觉得她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哥的缘故。他想自己再不让她回心转意就真的会失去她。他无形中增添了强烈的不甘心,似乎变得连他自己都吃惊,看她的目光也一刻都移不开了。
他忽然对吃完了饺子的琼子说:“来,去我哥的房间坐坐,我有话问你。”
没想随他一进去小武就将她双臂搂到怀中,不依不饶地问:“吿诉我,你爱过我哥吗?他与你进入过实质性的热恋吗?”
琼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你问这干什么?你只要当好孩子的爸爸就可以嘛!”
“我有权利知晓,因为我爱你,迟早都会跟你结婚。”
琼子闻此言,微微一怔,口吻冷静地说道:“除非在江城,湘南不想去,离我丁香巷太远了。”说完轻叹一声,神情间散发出无尽的落寞。
方文正在杨梅岭知青屋时,虽然他可怜琼子的成分多于爱,他用自己省吃俭用的钱支援她母子仨人,凭着自己的青春岁月所营造出来的乡亲情份的亲和力,为她支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可方文正从未与她像这样面对面地谈过话交过心,除了相互间偶尔有过眼神交会,琼子记忆失聪是横戈在他们之间的障碍。说来也怪,琼子病了这一场,倒是无形中消除了脑神经里的病痛,她回忆往事再不头痛欲裂了,如今置身方文正家中,她只觉得格外温暖,可回忆里的点点滴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纷至沓来,她开始忽略小武的眼色,分外思念起方文正。
小武再次抱紧她道:“琼惠,我不能没有你,当年我就为你神魂颠倒过。现如今等你病好康复后我要好好补偿这份真情实爱。……”
她眼神迷离,却没再回话,忽地转身出屋,那一转身的刹那间,仍浮显出几分淡淡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