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浪女人
在回城的路上,心烦意乱的方文正背靠座椅,闭着眼回忆许多与琼子有关的往事。
那是个接近年关的冬夜,知青组的伙伴们都回家过年去了。
这一年轮到他守屋,跟他最要好的同学阮蒙蒙许诺,只要一到家,就打发他留城的妹妹阮咪咪来这里陪他过年,阮蒙蒙遇事喜欢为小方作主,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当年要不是阮蒙蒙硬是拉着他一起来这杨梅岭,他说不定早已从城郊茶场招了工。可阮蒙蒙亲自找人对调了名额,非要将方文正与自己下到一个地方。这杨梅岭跟城郊茶场没法比,这里隔县城水远路偏,都说这儿是个大雁都不想落巢的地方,买东西极不方便,隔镇上都有整十里。阮蒙蒙知道自己害苦了他,便又自作主张想让自己的妹子咪咪做方文正的女朋友。这个寒假,轮到小方守屋时,阮蒙蒙就决定正式让在卫校读书已放寒假的咪咪到这来跟他处朋友,他知道咪咪喜欢自己这个穿开裆裤就要好的哥们。
小方深知阮蒙蒙固执又自以为是的性格,做事都是不考虑后果,他却生就一副懒得逞强的脾气,尤其对蒙蒙,凡事都不跟他计较,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从不会去扫人家的兴,对阮蒙蒙亲口许下妹妹给他做女朋友的事,他既不答应也不推辞。他相信让咪咪来这里陪他过年的事,根本就不现实,也是不可能的事,人家漂亮的咪咪凭什么要来这穷山沟里陪他这穷知青过大年?
那夜,寒风裹着冻雨在知青屋的外面呼号,方文正烧了一盆旺旺的柴火,将屋子烤得暖和极了,他双脚浸在一桶热水中,自娱自乐地拉起了他自制的那把二胡,以图驱赶心头的寂寞。直到水凉,他才停下来。他神情仍还陶醉在二胡给他带来的闲情逸致中,多少年来,反正这种独居在山野间的日子慢慢地也习惯了。
就在他准备倒掉洗脚水上床睡觉时,忽然窗外响起一阵脚步,小方不禁心生几分奇怪,他本能地朝着窗外一声断喝,其实是给自己壮胆:“是谁,不吭声别怪我泼一桶洗脚水出去。”
“请屋里人救救我吧,我迷路了!”窗外传来微弱的女音。接着又听见几声干呕。小方走出大门用手电筒照过去,他不禁呆住了,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穿一件破棉袄,背着一只旅行袋,腹部高挺,脸上身上都沾满污垢泥水的女孩,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的阶檐上,身子有些哆嗦而神色慌乱地望着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个人出门迷路?”
“大叔,让我借一宿好吗?”女人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还有点答非所问。
“你这是去哪里?”方文正怜悯地瞅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但隐若显露出长相却非凡的女人,尤其那双眼睛有一种蓝色的迷茫之水,她满脸污迹,看样子这女人神志有点糊涂。
方文正一口拒绝了,他粗鲁地斥责她:“快走,到别家去投宿,我这屋里不方便。”说完他关上了门。
哪知女人靠在屋前的一堆稻草垛上坐了下来,发出一阵干呕。
小方本是个外刚内柔的青年,他只得又一次打开大门,口里嘟嚷着:“真是倒霉,从哪里冒出这么一个女的来吓我?”
他收留了这个不久快要临产的女人。他将火盆放在她面前,又烧了一锅热水要她洗个澡,找了几件知青丢在床铺上的衣服给她换,并安排她住到了女知青住过的房间。还给她做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姜丝蛋汤,并又用水调泡了一碗糖炒面粉。当时的面粉和糖都很紧俏,这是在当穷知青这儿的最丰盛的招待了。这还是小方的母亲给儿子长期补充的营养。
看到怀孕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喝,方文正试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吗?家住哪里?”
没想女人那双长睫毛下那双大而无神却偏又饱含秋水深潭似的眼睛,让方文正无从躲避地被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好一会,然后,却带有几分俏皮地笑了,喃喃地小声嘀咕:“他怎么像我见过的人呢?奶奶的!怎么越看他越像那个救了我又不和我结婚的人?”
她嘴角边现出一双小酒窝,这一笑,女人便添了一份无穷的魅力,她如果不是怀孕,真是个美丽无双的姑娘,他顿刻有些心神恍惚。
她答非所问地说:“同志,你救了我,我还是记得,只是我出来想找找我妈,不记得我原来住哪,我脑売里怕是进了水,冲掉了记性。大叔你不是坏人对吧?”女人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含着独特的魅力。
“大叔?我有那么老吗?”方文正有些哭笑不得。
看她那神态,听她这声调,就像说别人的事无关痛痒一般,小方便不再盘问,就说你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叫我就是。
第二天清晨起来,小方一跨出房门就看到女人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着厅堂过道和厨房的卫生,她吃力地扫几把又用手捶几下腰。他走上前一把夺过扫帚,有点恼怒地说:“你这么早扫什么地,万一动了胎气我们可负责不起。你不是说只借宿一晚吗?”
女人又是用那双湖水般平静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后又有点俏皮地笑了,说了一句令方文正摸不着边的话:“我每天起来都是这样扫地嘛!”
“你想起来了家住哪里吗?吃过早餐我送你回去。”方文正望着女人那双略显蓝波的漂亮眼睛和那对动人的小小酒窝,语气变得比刚才温柔多了。他注意到女人的脸色很苍白,但五官非常精致,浑身还隐若显露出乡村女人没有的高贵气韵。岁数不过二十一二岁左右,怀着孕,神情却有那无法形容的凄迷,但清丽素淡到极致可与电影明星比美的容貌令人惊叹。
没想到女人头摇得像拨浪鼓,口里呢喃着:“奶奶的,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了,你还提起它做什么,我不稀罕你送我。”说着女人赌气般地又拿起方文正丢到门角边的扫帚,但她没扫地,她举了起来,方文正吓了一跳,只见她对着门楣上一块蜘蛛网扫去。
方文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这言行举止都有些奇怪的女人。
当方文正点燃起柴火准备做早饭时,女人却不声不响地高挽袖子,帮他刷锅洗瓢,放好水,盖上锅盖,声音平淡地问道:“还不淘米呀?”听她的口气,就像妻子对丈夫在说话。
方文正有点啼笑皆非,他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过田螺姑娘的神话故事。
那是田螺精爱上了英俊勤劳的单身汉,变成美女帮汉子做饭洗衣,可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的却是身怀有孕且神志异常,这算哪门事嘛!
可他没说什么,乖乖地洗好米放进锅里,又从米缸里拿出几枚鸡蛋,女人熟练地将两只蛋打到碗里,将剩下的两只仍旧放回米缸中。不容方文正插手,女人利索地加柴煮饭蒸蛋羹,直到饭熟后俩人坐在桌前都没再说一句话,女人将碗里的蛋羹全部掏于方文正的碗里,又将自己那碗饭倒进那只盛过蛋的碗里,用筷子在碗周围和着饭绊了一圈,才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方文正一直没动筷子,只是尴尬地坐着,然后将自己那碗盖满了鸡蛋羹的饭倒进女人的碗中,他默默地起身盛了一碗煮过饭的米汤和着一勺饭,站在厨房里快速地吃完,独自走后门出去往生产队长家走去。
头带旧军帽,披一件旧军棉衣的生产队长罗长根来到知青屋,看见正在俨然如女主人样的女人在洗碗,罗队长对方文正摇摇头,表示他也不认识这个女人。
“你这位同志,你来到我们这里,是来找亲戚的吗?”罗队长主动上前盘问。
女人摇摇头,又朝小方露出那种对她恼不起来的笑,却是虚弱得好似浮在空中的暮色。
“这位同志,你以前认识我们的小方吗?”
女人出乎意料地点点头!方文正惊讶而费解地说:“你在哪里认识我?”
女人说:“我过去见过你,跟你蛮像嘛!”她声音变得像蚊虫一样小,吐字不如刚来时清晰。
罗队长惊诧地看看女人时而顽皮时而沮丧的表情,又见方文正一副斗公鸡似的,他无奈地咕噜了一句:“我只好去公社广播站找人广播一下。”
罗队长点燃一根烟,在烟雾里他若有所思地望望女人又望望小方。沉默了半晌然后转头低声对小方说:“要不是怀着胎,跟你真倒是匹配,哪里见过这般模样的,莫不是仙女临凡?”
“开什么国际玩笑?人家丈夫还不知怎样焦急地寻找她呢?”
罗队长离开后,女人又找出小方换下来的一堆脏衣和臭袜子,径自去洗。
方文正似乎有点忍无可忍了,他一把夺过,高声嚷着说:“你大着肚子来帮我做事,像话么,我不许你动我的衣物,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我没有长期收留你的义务。”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闪过痛苦的光波,她拍了拍脑袋说:“我怎么就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你?我想你可以当我宝宝的爸,好不好?”她唇边仍有倾城的笑涡。
“神经病,荒唐透顶。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方文正有些气急败坏了!
“什么?我是神经病?奶奶的!”她的那抹醉人的笑容从此藏到了眼眸深处,就像一朵开得正疯的花,忽然被人泼来一瓢水。虽说寒意侵入思维,但孕妇的潜意识里却执傲地坚持自己的认定,我不能让他离开我的眼眸。所以她苍白的脸庞上升起一抹嫣红,用挑衅的目光望着小方。方文正偷偷观察她,发现她并不像别的精神病人那样麻木不仁,她只是语言也跟她的肤色那般苍白。
为此当方文正回想起来却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流淌于心间。
(5)箭在弦上
小方的思绪还是执着地停留在一年前的往事中……
罗队长在公社广播站公布完招认走失女人后,杨梅岭周围七八里的人家,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别的几个大队也没听说有谁家走失过孕妇。过去了两三天,也并没有人找。
那天小方去镇上卖了废品买了几样日用品,令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一踏进门,就看见琼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她正高挽着衣袖,站在一张木椅上抹碗橱,方文正一见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跟前,双手一把扶住她,忍着火气但口吻并不和善:“你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哪个要你躲着赖着不走,你是要我算这三天的工钱给你才走,还是预备让人看我的笑话?”
琼子又满是一脸淘气的表情,站在木椅上歪着头望了一眼方文正,继续将碗橱上层抹得干干净净,从椅子高处下来时,小方连忙搀扶了她一把,琼子且又仍像女主人一样打开锅盖,端出热在锅里的饭菜,说:“这是给你做好的中饭,你爱吃不吃。”忽然她又笑了,两只小酒窝在嘴角边忽深忽浅。方文正觉得这女人不笑时,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具有那种让人心疼让人侧目的古代美女那种楚楚可怜,而只要一露笑容,就是另一种勾魂摄魄的浪漫风韵了,可她偏偏表现出一个俗气的乡土女子的勤劳?方文正还想,这女人生完了孩子,不知还有不有这般独特的女人的娇柔动人?
“唉!算我倒霉透顶。”小方声声叹息绕梁而过!
破天荒地跟身怀六甲的女人这样近距离接触,他不豁出去又能怎样呢?
小方不由分说地将这个说不上神经也不是风骚,反正是不正常的孕妇一半是搀扶一半是抱着她拽到女知青房间的床上,“你要还想赖在这多住一宿,就老实上床休息,累着了谁负责?你那该死的男人哪去了?我怎么会惹你这个麻烦进屋来,真是喝凉水也会呛着牙。”
没想到琼子声调低沉地说:“大哥我求你莫赶我走,我从来不认得哪个是该死的男人。只有你,我希望你就是我孩子的爸。”
方文正爱都还没恋过,哪来的孩子。可他偏遇到这个美得令人心疼的神经兮兮的女人。此时他只能无奈地嘀咕:“我要不是瞧你这副身子,你别说喊我大叔大哥,就是喊我祖爷爷也没人留你。”
小方帮着她把被子盖好,说了句“我不走,你躺一会,我搞好晚饭喊你起来吃。”
琼子说:“我有点肚子痛,我想你帮我揉一揉才行?”说这话时,她那双漂亮而无神的眼里透着方文正从未见过的渴望相依相守的光,毫不在意自己与她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嘛!
“唉哟,我腰也疼起来了!奶奶的。”这时她不再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态了,而是眼泪汪汪的双目直勾勾地望着方文正。
小方乍一听说,心头一颤,脸都白了,她只怕要生了,真要命,这个女的不仅荒谬致极,却又还不知天高地厚,她知不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拼搏。他虽没见识过,但她小姨是外科医生,她母亲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长。他从小就听过那方面的术语擅论,什么“难产”“脐带绕颈”什么“羊水早破”那些字眼听起来惊心动魄,却是他家族里的亲人让他并不陌生的东西。
正不知所措时,屋外远远地传来一声喊:“文哥,快出来接我一下。”
小方出屋,禾坪那边一团红影映入眼帘,原来是一个身穿红毛线大衣的女孩,正手提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朝屋门口走来。
小方呆愣着半天像是被人点了穴位,又像是在雾里看花,似是而非。
她是咪咪,真的来了?“你——咪咪,长这么高了,搭什么车来的?”
“文哥,你不欢迎我吗?还不快接过东西去?恰遇你们邻队的一辆牛车,那可真是老牛拉破车的架势,十里路敢怕是两个钟头。”
小方神情木讷地接过咪咪手中的行李,只见她却是饶有兴致地跟着方文正走进屋内,一边还像喜鹊闹枝一般说笑着:“文哥,我哥说你过这两个月苦行僧样的日子,要我来帮你做个伴,他会提早来,你再送我回去。文哥,听我哥说你的二胡拉得好,我带了一支笛子,正在学着吹。不过如今流行拉小提琴,我哥来时准备带一把来,他说只有你可以无师自通。我还带了你这馋猫最爱吃的南瓜饼跟花生糯米糕来了,提得我手都酸了。”
小方领着咪咪刚一进屋,就听见有间卧室里传来女人的呻吟声。咪咪脸色一变,忙打住说笑:“谁病了?这屋里还有人没回去吗?”她推开那间卧室的门,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躺在床上的琼子,望了一阵后,疑惑不解的眼神转而直视小方。
小方却不想说什么,他将咪咪一把拉向自己住的房间,说了一句:“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咪咪脸色一沉:“我不饿,在路上吃了东西。你不想向我介绍她是怎么一回事吗?”
小方正欲向咪咪解释一下,忽然那边房间的琼子起来了,俩人走过去只见琼子挺着大肚子走到屋外檐下的扮禾桶边,正给禾桶内铺上稻草。
小方又是刚才那副忍耐着火气的口吻说:“你干吗不好好躺着休息?干这些闲事做啥?”
“我做点事才不记得肚子不舒服的事,等会我可能在这里面生宝宝,奶奶的,唉哟,又开始痛了。”
小方咕哝了一句:“你倒很会作准备。”
小方转身回了屋内,咪咪盯着琼子说:“你也是这个队的下乡知青吗?”
琼子答道:“你是谁?我知不知青无所谓,小方子叫什么名字?他是最好的人。”
咪咪又问:“他叫方文正,是你什么人?”
琼子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做他的女人,因为他人好,我总记得好像他就是我孩子的爸。”她的眼眸里有那一刹那的光波一闪,似乎已全然忘却她将即刻面临的险势。
咪咪这一听,并未发觉琼子的话有很大毛病,她脸色突变,从苍白变为潮红,转身走到隔壁屋里对方文正竖起弯眉圆睁杏眼,眼眸里飘荡着一层白雾似的幽怨,嘴唇糯抖,却好久没发出声音来,好一阵才冷冷地说:“我走了,回去找我哥算账。”说着便抓起行李冲出门去。
小方一时还没明白算什么账,只是忙着阻拦:“怎么来了又喊走,小姑娘嘟着嘴还有点像小时候的娃娃样呀?你看天色不早了,既来之则安之嘛。”
“安你个大头鬼,你有女人又马上要当爸了,还叫我来陪你做什么,存心看我的笑话不是?”
小方正想解释一下这不必要的误会,可他刚欲开口,忽然发觉那叫琼子的女人一眨眼出屋,竟躺进了屋外扮禾桶里,随着一声“唉哟”,二人一看,只见琼子倒在禾桶里的稻草上,她双手痛苦地摁着肚子,然后又用一只手捶腰。想挣扎着坐起来,但又倒下去,几次三翻的折腾起来,早已冒出满头的冷汗。
小方日夜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额头也开始冒汗,他急步上前搀扶并用不容置疑的甚至是火星四射的口气说:“咪咪,快,你还愣着干吗,快来帮我扶她躺到床上去。”
谁知琼子却有气无力地说:“不,我就在这扮禾桶里生产,这里稻草暖和。别到人家床上弄脏了。”
咪咪正在读一所卫校的护士班,虽然还没毕业,也从未接触过妇产科的临床,但她医疗基本知识还是学过一些,此时,她顾不上耍小脾气,连忙用凶巴巴的口吻对她说:“那怎么可以,生产时的伤口尤其婴儿特别容易感染,在这里生,除非你脑袋有毛病。”
小方忙向咪咪使眼色制止,俩人一同搀扶着琼子躺到女知青的床上。
小方对咪咪匆匆叮嘱了一句:“你照料一会,我去队长屋里叫人。”
咪咪急得连声音都变了:“你快呀,看样子她很虚弱。”
罗队长家隔这里并不远,但要过一座山丘,他家也是独门独户,方文正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罗队长家,没料却是大门紧闭,一家人就剩下年过七旬的老父亲守屋,罗老头偏偏耳朵聋,问了半天才知道罗队长开会去了,罗嫂带着满儿子走亲戚去了,大女儿在附近的小学当民办老师,二女儿在学校寄宿还没回。
小方只好拐弯到另一户农家去喊人,离罗队长家最近的是罗三春家,可罗三春老婆自己也怀着孕,男人罗三春没在家。
小方到罗三春隔壁叫来了单身男人半楞子柴财,小方许了柴财一条烟,他才答应去叫大队妇女主任李英带接生员来。
很凑巧,柴财去叫着李英和接生员时,却被一辆来杨梅队的小车拦住当了向导。这小车坐的不是别人,她是市立医院妇产科的当过护士长现已被提升为医院副主任的秦素芬,她们医院派人下乡检查赤脚医生的规范,秦素芬因为儿子在南竹大队当知青,医院便照顾秦素芬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抽时间给守点的儿子送点东西。当车来到杨梅岭村口时,却发现没有可以过车的路,只能步行进这条山冲。秦素芬虽十分宝贝儿子,却从未来过这儿。此刻刚好遇到柴财,柴财二话没说,便笨嘴笨舌地比手画脚将小车指挥走另一条通向杨梅队的方向的路。虽然要绕一下弯,但却是刚修不久能过牛车的路。
柴财不知道小方的母亲是从事医疗卫生工作的,因他思路迟钝,直到车快开到村口时才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他高声嚷着说:“小方要我去请接生婆,我看不如要你们开车帮他请赤脚医生来一趟。”
秦素芬一听吓一跳:“你是说我儿子那儿要请人接生?”
柴财说:“屋里有个女人要生崽了,只怕有危险。”不等秦素芬弄清情况,吉普小车就已到了离知青屋门口不远处,柴财就高喊方文正的名字,要他快些把女人搀扶出来,柴财生怕秦素芬一下车,小车司机就将车开回公社去往宿。
再说这屋里的琼子在咪咪的照料下躺到了一张女知青的床上,就在方文正打发半楞子去叫人,他回转屋里时,琼子已经进入了密切的阵痛,咪咪吓得脸发白,她说她真没想到一来这里就被要提前实习,她没有胆量一个人守着,硬要方文正也一同守在一旁。
可怜方文正何曾想过会经历这样的局势?俩美女,一个在与阵痛搏击的时候,还不忘用那双充满依恋的眼光在乞求他的帮助,另一个却不断用那双多情的眼睛似怨似嗔地望向他。
就在他手足无措时,琼子阵痛来得更厉害了,她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哀嚎,生命的活力似乎会随着她的挣扎而渐渐流失。咪咪手忙脚乱地一时为她擦汗,一时为她捶腰捏摸脉搏,小方走上前去却又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身上前,正继而复始地来回踱步时,琼子好像又加局了阵痛,她的羊水破了,小方上前扶住她,怕她摔下床来,本就是不宽的单人床,怎禁得那么沉重的压力,床铺不断发出像要垮塌的响声,更给气氛增添一层紧张。琼子抓住小方,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阵痛袭来时她反手紧紧抱住方文正的脖子,而本性善良心软的小方,也顾不上害羞,他长这么大真正体会到忧心如焚的心境,胎儿是否顺产,还没人知晓。情况万分危急,偏偏这屋里只有两个吓得乱了方寸的方外年轻人。咪咪用力掰开琼子抱住小方的手,口里结巴地说:“你快去……去叫队上的农妇婶子大……大嫂来……”
兴许真是古来一句“无巧不成书”的话,在这时应验在了时空点上,小方的母亲秦素芬搭乘的吉普车到了!
喜从天降,妇产科接生临床出身的秦素芬又加上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外科主治医生小俞,即使条件再简陋,还是在危急关头有了救星,幸运的琼子命不该绝,竟有市立医院的骨干力量到了,他们一致认为应火速送护送到区医院妇产科。经检查,宫指未开全,但胎位不正常,车子跑得快只需半个钟头会到。
天空飘起了细雨,小方却不断擦着额前的汗。琼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他够呛,这女人的喜怒哀乐,似乎已深融到他那块从未开垦过的专是用来培植情爱的土地上。纯洁无瑕的小伙子呆愣地目送着车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又莫名地感到心头从未有过的空落与冷冽。
对于阮咪咪,就像经受了一场紧张惊吓过度的梦境,很久都没回过神来,本来满怀着一股热衷,在其兄的唆使下,来这里享受爱情的甜蜜,哪想到会遇到这样令她头昏脑胀的事,偏偏那种不容置疑使她来不及分辨,即使在这隆冬的夜晚,眼见女同胞甚至可能是情敌处在生死一线上,恐惧令她的汗水也浸湿了额前的刘海。当吉普小车载着产妇离去后,她才似乎从稀里糊涂中有了主观思维,她扑在方文正的胸前“哇”地一声大哭。而咪咪这莫名的哭声仿佛才唤回了小方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