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憨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屁股刚坐稳,就为眼前的场面感动了:两个青年人正争着为一个老人让座呢,谦让了好一会儿,那老人才笑眯眯地坐了下来。大憨也笑眯眯的,心说这让座就是好,年少的为年老的让座、身体好的为身体差的让座、大人为小孩子让座,一车人就像一家人,你谦我让、相敬如宾的,一点也不生份。大憨张望了半天,再也没有看见一个需要让座的人。这才放心地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咳嗽声。大憨扭头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正站在自己的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大憨偷眼望去,那妇女神情抑郁、脸色僵硬,眼角上的鱼尾纹和额上的抬头纹被化妆品填抹起来,虽然显得年轻多了,却掩饰不住衰老的趋势,整个人就像戴望舒笔下的“丁香一样的女人”——衰怨而又惆怅。尽管大憨没有读过诗,也不懂诗,但那种感受还是意会得出来。这时,一股神圣的责任感涌上心头,大憨急忙站起来,笑眯眯地说:“大姐,大姐,你请坐!”
足足十秒钟没有回音,大憨仔细看去,那位妇女的两眼正冒着火光,愠怒的表情冲破化妆品的遮掩暴露出来。大憨正迷惑不解,那位妇女开口了:“大姐?谁是你的大姐?”
“不!俺并不认识你,大姐……”大憨并不想攀亲,赶紧解释。
“住口,你住口!瞧你一脸皱纹,还管我叫‘大姐’;瞧你蓬头乱发的,凭什么叫我‘大姐’?你比我年轻吗?你是什么眼神?以后不要睁着人眼说鬼话!”那位妇女好一顿痛斥。
大憨又偷瞥那位妇女一眼,怎么也看不出她比自己年轻。但大憨善解人意:男人怕病女人怕老。男人病了,千斤重担就要撂挑子,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风;女人老了,再怎么撒娇也提不起男人的兴致,惹得男人花心。听人说过,美丽是女人的资本,就如金钱是男人的资本一样;男人没钱就被人瞧不起,女人不美就没被男人抛弃。这样一想,大憨一点也不委屈,倒是觉得愧对了人家。于是,大憨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怪俺这个乡下人眼拙,狗眼看人低。可是,叫大姐是俺乡人的称呼,特亲切。叫大姐不中,总不能叫你‘小姐’吧?”
“呸,你妈才是小姐!你媳妇才是小姐!你女儿才是小姐!你家女人全是小姐!”那位妇女忍无可忍,一口痰吐在大憨脸上,破口大骂!
“不,你误会了!”大憨抹把脸,仍然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俺是对你客气呢,俺虽然没有文化,但俺知道只有年轻女孩子才配称为‘小姐’。俺说的就是这个‘小姐’,而不是歌舞厅的小姐、洗头房的小姐。这‘小姐’跟那‘小姐’不一样。”
“你们乡下人眼瞎,难道心也瞎了吗?我女儿都快被人喊了二十年‘小姐’了,我还是‘小姐’吗?难道我没结婚吗?难道我是老处女吗?难道我没人要吗?你是谁?我认识你吗?你一会儿‘大姐’,一会儿‘小姐’,你是什么意思?”那位妇女仍然不依不饶。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大憨仍然笑眯眯的,却笑得很勉强,“我是好意,我是想给你让座呢。”
“我需要让座吗?我老了吗?我有病吗?我是孕妇吗?我是那种弱势群体吗?我是比不上年轻女孩子,但我会老到被人让座的地步吗?你们男人有几个好东西?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流口水,见了年龄大一点的女人就皱眉头,嫌老嫌丑的。请问,哪个女人没有年轻的时候,哪个女人没有老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换位思考一下,被嫌老的滋味好受吗?”那位妇女双眼通红,还闪着泪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只想让你坐一坐,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往别处想。”大憨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以为我不想坐吗?我一上车就希望有个座位坐下来。如果你真想让座,为什么我刚上车的时候你不让?为什么我站了半天你才让?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你想让座就让座,你不想让座就不让座。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眼里,我们妇女全不是人,是手中的玩物,你们高兴了就抱来玩一阵儿,不高兴了,就换新的,全靠你们的兴致,全凭你们的心情,全仗你们的好恶……你们男人有好东西吗?”
“你别介意好吗?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大憨真想结束这场无谓的争论。
“可是你已经说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说的轻松,好像你什么错也没有,全是我的责任!就凭这一点,就证明你不是个好东西!我招惹谁了,一上车就撞上你这个乌鸦嘴。晦气,老娘不坐了,下车!”
汽车刚好到站,车门一开,那位妇女就下去了,还回头瞪了大憨一眼。大憨长叹一声,看见一车人都在笑,便也讪笑道:“叫‘大姐’不行,叫‘小姐’也不行;让座不行,不让座也不行——城里的大姐真让人摸不透呢。”
“她男人正逼她离婚呢。”一个知情人对大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