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狮子岭一队的队长王大业,经常挨上级的训斥,理由是:阶级斗争抓而不灵!
比方说,别的生产队每次搞运动,总能挖出深藏不露的阶级敌人,把地富反坏右批斗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而一队甭说阶级敌人,连一个小偷小摸的坏分子都没揪出来。全公社开大会的时候,每个生产队押着五类分子、扛着红旗、敲锣打鼓往会场上赶,那威风那气势……而一队却是偃旗息鼓、士气不振,口号喊得都没别人响亮。
这也难怪,狮子岭一队自古穷山僻壤,兔子不拉屎,根本产生不了地主嘛,而且民风纯正,从不占人便宜。把根正苗红的王大业恨得眼睛像耙钩,掘地三尺连个老鼠影子也见不着;见了别村的地主分子比见了自家爹还亲,可惜政策不许借用。
却说这一年,狮子岭一队来个要饭的,五十岁不到的样子,走路抖抖索索,腰弓得像犁,见人一哈到底,正巧让王大业碰上了。王大业见他像五类分子,便发生了兴趣。但转眼一想又觉得奇怪,如今人人都在搞生产,谁还顾得讨饭?而且年龄也不老。便一脸的瞧不起,驻足盘问起来:
“哪个队的?”
“我、我没有队。”这人一脸的谄笑。
“嗯?”王队长警觉起来。
“是这样的。我去年还住在五岳水库边上,那是库区。”
“我晓得,我们还去挖过土方。库区的人不是都迁了户吗?”
“是、是,可我迁了好几个地儿,没人敢要。”
“为啥?”
“因为我成分不好,是、是地主。”
“啊?你真是地主?”王队长扔掉手里的家什,扑过去就拉地主的手,“我的地主爹,一看你就没少挨斗。没人要,我要。”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队长,咋不是真的?是真的!”
地主扑通一声就磕了个响头。
地主叫李成仙,因为迁不了户口,没处挣工分,所以落得四处讨饭。如今王队长开恩,而且腾出一间草房子让他住,感动得涕泪交流。
王队长不愧是王队长,手续一办,就召开全生产队“阶级斗争现场大会”,邀请公社、大队的领导出席。新落户的地主李成仙“坐”着“飞机”娴熟地站在台中央,台下群众振臂高呼口号,台上王队长率几员干将声色俱厉地朗读批判文稿,控拆地主阶级对农民的盘剥。一直开了两天一宿,总算把往日落后的威风全给发泄出来了,当场受到两级领导的表扬。
从此,狮子岭一队的阶级斗争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始终走到全公社前列。
狮子岭一队连年被评为“先进集体”。
一天早上,放牛娃来报:生产队的老黄犍丢了一头。
王大业心一惊,亲自去牛栏察看,见里面毫无可疑迹象,断定是被人顺手牵羊了,便把此事报告上去。
“很明显嘛,是阶级敌人搞的破坏。”公社头头断言道。
“可是,我们队的地主李成仙,明明昨晚挨了一宿批斗嘛。”
“这就是你脑子里缺少一根阶级斗争的弦。虽然他昨晚不在现场,但你敢肯定他没与别处的阶级敌人有串联?同志,听说你与李在仙相处得不错,今天又替他说话,小心屁股坐错了板凳呀!”
王大业受到了批评,一狠心,回到生产队就召开群众大会,把李成仙押到台上批斗,要他交待自己是如何偷牛的。
谁知李成仙一反常态,哭哭啼啼大喊冤枉。大会一结束,就摸出一瓶农药喝了下去。
幸亏王大业早有防备,为了不让李成仙寻短见,每次批斗会一结束,就派人去盯住他。这次被派去的人发现李成仙喝了农药,便大喊大叫起来。王大业立即带人赶回来抢救,由于农药有些失效,又发现及时,李成仙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天理良心,我真的没偷牛呀。”李成仙躺在床上痛哭流涕地说。
“你看你,”王大业凑过去道,“哪一次把你当真的了?我也不相信你偷牛,可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嘛。”
然后,王大业回头命令大家:奶奶的,摊钱买一只老母鸡,给李成仙补身体;谁不摊钱就扣谁的工分。
有一个社员不服气,喊道:“一个地主分子,比你爹还亲。我不摊钱。”
王大业眼一瞪,吼道:“没见识的东西,你懂个屁!”然后把大家拉到一旁,轻声说:“他可是我们一队的村宝呀,哪能失去了。”
“村宝?”大家不解。
“糊涂!我们生产队有今天的荣誉,靠的是谁呀?没有他,今后咋扬眉吐气?三天后,公社又开批斗会,到时他起不了床,不就……”
“哦--”大家这才笑逐颜开,高高兴兴地摊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