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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24)

这里提出了一系列词的理论问题。词“自有一种风格”。他所说的风格既指词的风貌、风韵与诗不同,即李清照所说的“词别是一家”;又指词的格律要求与诗不同,即李清照所说的平仄、五音、五声、六律、清浊、轻重,只是他没有像李清照讲得这样具体罢了。李之仪明确提出了作词难于作诗,李清照的《词论》,没有提及这点,但含有这一意思,她几乎对所有词人都不满意,就是明证。他阐明了词的形成和演变,唐人以声就诗,唐末以后,才因声填词,即因声之长短而定句之长短,“以意填之”。李清照的《词论》没有涉及这一问题。李之仪论词以《花间集》为宗,而又主张兼取诸家之长。如果说唐末“大抵以《花间集》中所载为宗”,还只是客观叙述词坛史实;那么,他把柳永词与《花间》词比较,认为柳词“韵终不胜”,显然就是在以《花间》词作为量词标准。《花间集》“多小阕”,《姑溪词》亦多小令,他显然在《花间集》上下过较大功夫。但吴可“专以《花间》所集为准”,他又不完全赞成,所以讽谕道:“苟辅之以晏、欧阳、宋,而取舍于张、柳,其进也,将不可得而御。”这就可以解释他虽推崇《花间集》,但他的词风却与《花间集》的秾艳柔靡不同,而以“清婉峭茜”为特征。

李清照的《词论》没有论及《花间集》,也没有兼取晏、欧、宋、张、柳之长的意思。与李清照的《词论》比较,两人均论及的是柳永、张先、宋祁、欧阳修;李之仪论及而李清照未及的是花间派词人、吴可;李清照论及而李之仪未及的是李氏君臣、沈唐、元绛、晁次膺、苏轼、王安石、曾巩、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苏、贺、秦、黄词,李之仪在其他题跋中曾言及)。由此可见,李清照论及的问题虽不如李之仪多,但论及的词人却远比李之仪广泛。李清照评论诸家得失非常尖刻,贬多于褒,特别是在词的领域,而李之仪却较为平允。如李清照虽肯定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协音律”,却尖锐指出他“辞语尘下”;而李之仪虽认为柳词韵味不如《花间》,但也指出了他的两大特点,即艺术上的创新:“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内容上的开拓:“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李清照认为张先、宋祁“虽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晏殊、欧阳修、苏轼虽“学际天人”,但歌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李之仪对张先却给了较高的评价,虽认为他“才不足”,却肯定他“情有余”,在当时的词坛上起了“矫拂而振起之”的作用。他把宋祁与晏、欧放在一起,给了更高的评价。晏、欧、宋皆朝廷大臣,他们并未致力于词,只不过是“以其余力游戏”于词而已,这与前面论及的“寓趣”说是一致的。“又非其类”是指他们的词与柳、张词不同类。柳永一生潦倒,出入秦楼楚馆,工于铺叙羁旅行役、城市繁华和歌伎生活。张先沉沦下僚,晚年优游江湖,以鱼钩为乐,其词清新明丽,善于捕写景物。而晏、欧、宋身居高位,“一曲新词酒一杯”,确实“风流闲雅”,与下层词人是大异其趣的。他所谓晏、欧、宋词“宇字皆有据”,是指用语皆合“法度”,即跋语开头所说的“如格”。格之一就是如何结尾:“其妙见于卒章,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堪称简明词史的《跋吴思道小词》竟无只字论及他最崇拜的苏轼。对苏轼,他是“千首高咏赓欲遍”;对苏文,在时禁方严时,他声称“未可以轻议”;而对苏词,不仅在这篇跋语中,就是在其他文章中也未予置评。《跋戚氏》主要歌颂苏轼的才思敏捷,也未论及苏词得失。之仪论词,推崇《花间》,强调词格,认为长短句“自有一种风格”,看来他对苏轼以诗为词是不以为然的。他当然不可能像李清照那样指责苏词“皆句读不葺之诗”,于是只好以不表态作为表态了。李清照的《词论》因未论及南宋词人,一般认为作于北宋末。李之仪与吴可的交往也主要在北宋末。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的二李,同在北宋末年分别提出了长短句“自有一种风格”、“词别是一家”的论点,颇能说明当时词坛的倾向,这大概就是苏轼以诗为词、当时应者寥寥的原因吧!

苏轼《夜直玉堂,携李之仪端叔诗百余首,读至夜半,书其后》(三○)以孟浩然比李之仪(“伴直难呼孟浩然”)。各体都有一些可读的作品。七古如《谒李太白祠》(卷一):“千载风流同一辙,孤坟数尺埋蒿藜。文章误人岂当时,声名虽好终何为!譬之花卉自开落,又如时鸟啼高低。行吟漫葬江鱼腹,来空赋予何之!”这是李之仪代范纯仁起草《遗表》而贬官当涂时的作品,故有“文章误人岂当时”之语。李白卒于当涂,这里的太白祠应为当涂太白祠。全诗为李白鸣不平,实际是他的夫子自道。五古如《毗陵西城楼感怀》(《后集》卷四):“平皋已春风,昨夜犹繁霜。

倦客惊节物,游子思故乡。楼高百日促,远日空悲凉。愿言平生欢,各在天一方。溯游不可从,山川阻且长。安得一樽酒,咿哑共深堂。”苍凉旷远,颇有《古诗十九首》的风味。七律如《李去言相别二年,忽得书,知在吴中,答书偶成》(卷四):“宦路相逢一笑休,共知身世两虚舟。楚材有用谁青眼,赵将无功枉白头。会见姓名通北阙,何妨风韵冠南州。求田接武如凫鹜,只欠元龙百尺楼。”怜己惜人,充满了怀才不遇之感。五律如《夜行巩洛道上》

(卷八):“夜久露华重,寒鸦不肯盈。月推银海上,斗过玉绳低。

风脱林衣瘦,山擎云帽低。流萤三四点,趁队过前溪。”可谓写景如画。但他最擅长的还是言短意长的绝句,七言如《书罗氏屏风》(卷一一):“一到山头却下山,终朝只在翠微间。白云本是无心物,何事高低伴往还?”颇有点以后的诚斋体风味。六言如《次韵赠答洪觉范》(卷一一):“豮仰谁为荆棘,峥嵘漫自波涛。休说花砖步日,且寻烟雨飞筰。”诗序有“余有收成之行”语,亦贬官当涂时作。尽管荆棘丛生,波涛峥嵘,仍不妨花砖漫步,烟雨飞舟,抒发了无所畏惧的气概。集中五言绝句仅一首《题画扇》(卷一一):“白颊饶春思,梅梢喜可知。声声催烂熳,定是雪晴时。”梅花烂漫,有如美人白颊,晴天白雪,可谓银色世界。仅此一首,更觉可喜。

李之仪因《遗表》案系御史狱中,作有《柏台(御史台)自述四首》(卷九),其二云:“钻龟打瓦不曾休,金注昏人岂自由?谁谓纯诚无感格,会逢公议报私仇?”钻龟打瓦皆古人预卜吉凶之法。

“金注昏人”语出《庄子·达生》:“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金注者昏。”意谓以瓦赌射(注),瓦贱不紧张,反易于中;钩比瓦贵,就害怕了;金最贵重,心情紧张,反不能射中。李之仪这首诗的大意是说,他曾不停地预卜吉凶,因为他在《遗表》中所提出的都是关系国家前途的大问题,心情当然不轻松。但出他所料的是,一片纯诚竟成了政敌“报私仇”的工具。“纯诚无感格”,“公议报私仇”,可谓千古同慨!

他在贬所当涂写了不少强作轻松的牢骚诗:“人间所乐宁过此?一事都无有俸钱。更向丰年观割稻,须知身是地行仙。”(卷一一《杂咏》)没有公事,照领公俸,哪有比这更快乐的事?《闲坐》(同上)云:“鸦衔遗秉趁饥鹰,老将时传唤犊声。凡物有生皆有乐,不堪孤坐泪纵横。”饥鹰追鸦,老牛唤犊,各有所乐,自己又何必老泪纵横呢?“凡物有生皆有乐”,千古哲言!《学书十绝》之二(《后集》卷一二)云:“帘波不动地无尘,久与相亲燕雀驯。

似怪衰翁长静坐,时时回眼辄疑人。”这简直把他的闲适生活写得入木三分,窗帘懒得掸,地懒得扫,整天与燕雀相对,以致燕雀都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之四云:“闭门不语信深湛,岂可讥时作《酒箴》?料得门前无好事,《解嘲》聊复寄初心。”出门就没有吉利事,只好闭门不语。专制使人沉默,不敢讥时,实在憋不住,也只好自我解嘲。

他在当涂过着躬耕生活,自称姑溪老农。其《路西田舍示虞孙小诗二十四首》(《后集》卷一二)跋云:“余既触罪罟,遂与时忘。求所以寄其余生者,无如躬耕为可乐。适有田数顷,分两处,或舟或车,往来其间。……旁视若不余堪,而我之乐常在也。”这二十四首七言绝句记录了他的躬耕生活和感慨,是颇有韵味的组诗。或清明种树:“栽桑插柳展沟塍,共趁清明力倍增。”或麦收盼晴:“扶老相邀到垄头,麦苗如洗未全抽。愿天不雨只一月,聊慰艰辛望丰收。”忙完收麦忙插秧:“东屯扫场方暂歇,插秧车水又相催。”自己能消费多少?有时他都觉得忙得可笑:“一生着得几辆屐,一饱消得几多粮?怕雨望晴心不歇,白头搔尽眼望羊。”

李之仪诗有不少唱和、次韵之作,特别爱次韵苏轼诗。在定州有《次韵东坡和滕希靖雪浪石诗》(卷四),对能入苏轼幕府深感荣幸:“平生所愿识荆州,别乘还容接胜流。”苏轼贬官岭南,他通判原州,《观东坡集》(卷五)自称:“千首高吟赓欲遍,几多强韵押无遗。”由此可知李之仪诗遗失甚多,集中现存次韵苏轼的诗,远未达到“赓欲遍”、“押无遗”的程度。苏轼自岭南北归,他官许昌,有《次韵东坡还自岭南》(卷四):“重见门生应不识,雪髯霜鬓两毵毵。”结果未能“重见”,苏轼就病逝了,他作有《东坡挽词》(卷一一):

从来忧患许追随,末路文词特见知。

肯向虞兮悲盖世,空惭赐也可言诗。

炎荒不死疑阴相,汉水相招本素期。

月堕星沉岂人力,辉光他日看丰碑。

首联追述他们的交游,苏轼是在贬官黄州的“忧患”期间,在李之仪多次致书苏轼之后,苏轼作《答李之仪书》(卷四九),称“闻足下名久矣”,从此开始了书信往还。领联称美苏轼诗有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豪情;孔子赞其弟子子贡(赐)“可与言诗”,而自己是有愧于这种奖谕的。颈联说苏轼远谪海南而能活着北归,恐怕是有神灵相助;而他希望苏轼沿汉水回许昌居住,这是他的素志。但月堕星沉,非人力所能挽回,今后只能见到他名垂青史,却再也见不到人了。全诗交互写苏轼和自己,抒发了对苏轼的感激和崇敬。

《四库全书总目·姑溪词提要》云:“之仪以尺牍擅名,而其词亦工,小令尤清婉峭茜,殆不减秦观。”但研究秦观词的人很多,而《姑溪词》却很少有人问津。其《满庭芳·有碾龙团为供求诗者,作长短句以报之》(卷四五)云:

花陌千条,珠帘十里,梦中还是扬州。月斜河汉,曾记醉歌楼。谁赋红绫小砑,因飞絮天与风流。春常在,仙源路隔,空自泛鱼舟。  新秋,初雨过,龙团细碾,云乳浮瓯。

问殷勤何处,特地相留。应念《长门》赋罢,消渴甚,无物堪酬。情无尽,金扉玉榜,何日许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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