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韩云霈邀了李国强,去看过文正公司那半间房。当时曾宪章就候在佳佳轩里,他料定李局长对这个样板会满意,让韩云霈请李局长到茶馆小憩,顺便大家见个面,趁热打铁,共商乔家大院的保护大计。李国强对半间房的修旧如旧评价很高,也同意跟曾宪章见面,可是不同意在佳佳轩,坚持另约时间,到他办公室会谈,公事公办。
这有些出乎曾宪章的意料。可转念想来,李国强的这种迂阔,恰恰证实了他对李国强的判断,那是个太过看重声名的官员。
思雨便取笑他的自我安慰。这种简单的类型划分,就像钱神庙小沙弥说的,普天下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为名的,一个是为利的。那只能是讽刺,而不是分析。
曾宪章笑道,分析又有何难。他毕竟在北京漂过几年。北京那城市,缺水缺地,缺干净空气,唯一不缺的就是官员;见识过北京的官场,普天下官场也就没什么新鲜事了。他就分析给思雨听。简而言之,好名的官儿,比好利的官儿难对付。好利的官儿,贪的是财色,尽管是暗中交易,可就像鱼儿在水下吞饵一样,满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每次吃进美食的同时,也就让钓钩更深地刺进了自己的上腭,再想全身而退就不是那么容易。就算平日台上扮的是厉鬼,一旦进了磨道,也只好闭上眼睛,胡乱推几圈了。名声则是以社会知晓、公众认可为前提的。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不露痕迹地为官员营造好名声,已非易事;而要能让受益官员心领神会,投桃报李,就更加困难。倘若官员得了名声装糊涂,甚至翻脸不认账,你也无可奈何;除非打算同归于尽,你就没法揭开那造名的内幕。所以,运作中这个度的把握,就需要很高的技巧。这中间,有争虚名的,有图实名的,有谋当世名的,有留千古名的……造名的方式也就各不相同,自不可一概而论。
这些话,曾宪章平时也说起过;就算他不说,思雨也能揣想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她只问,这个李国强算是哪一种呢?
曾宪章自矜道,这些日子认真准备功课,现在他对李国强的理解,没准已超过了韩云霈。依他看,李国强是个图实名的人,他求取声名的途径,是热心做实事。
思雨嗤之以鼻,说李国强这些年不计个人得失,保护文物,修复文物,做了多少实事,市民百姓都看在眼里,这还用你来研究。
大家看到的,只是他做成的事。至于他是怎么做成的,还有哪些想做而没做成的,就未必清楚了。曾宪章觉得有必要给夫人上上课,不能总是局限于实际事务的讨论。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这个愿望。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无疑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无人企及的境界。就算当皇帝,金口玉言,好像为所欲为了,可他想长生不老就做不到,只能让人空喊几声万岁罢了。退而求其次,想不做什么能够不做什么,也算进入自由王国了。绝大多数国人,终生都在做着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连起码的卑微愿望都难以实现。
中国官员的自由度与级别成正比:级别越高,能管他的人越少,受到的约束也就越小;而基层官员,权力有限,想做点事,哪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那么容易,往往得有求于人。过去主要是官场内部的协调合作,改革开放后社会转型,利用社会力量的渐渐多起来。正是这种社会生态,为曾宪章们提供了生存空间。如果你能帮官员实现某个不太离谱的愿望,那么一般来说,他也会为你想做的事情出力。双方达成默契,你可以暗示他,你需要他做的是什么;他也会告诉你,他能做到的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都可以提高成功的几率。
市场经济,简单说,就是交换经济。这个社会中的人际关系,或者加个定语,正当的人际关系,就是以相互利用为基础的。白毛从不回避这一点。生活在这个社会中,谁也无法回避这一点。我给别人带来好处,我也享用别人为我带来的好处,双赢共赢,事业才能成功,社会才能进步。
思雨虽被这番演说绕得有些头晕,却抓住了其中的真谛,代他作了归纳:如果你想做的,跟他想做的,正好是一件事情,那就不仅是交换,而且是合作了。双方互利合作,共赢的几率自然就更高。
曾宪章一怔,不觉失笑道,我是比不上你这份聪明。
又说,像李国强这样的人,也值得我们去为他着想。
尽管交换已经成为社会通则,你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你的付出要求回报,曾宪章仍然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不是同随便什么人都肯做交易的。这就是品位,也是思雨会欣赏他的原因。李国强可以算现今官场中的佼佼者,不贪不腐,不在乎升官,投身文保事业三十年,主要靠自筹资金,修复了几十处文物点。因为快速城市化进程和文物保护的冲突,他不止一次在市长办公会上拍案而起,仗义执言,弄得满座不欢,俨然以文物保护神自居。然而,他的泥脚踵也就在这里。他跟韩云霈同年,按官场惯例,副局五十六岁就要退二线,可是不少文保对象急待抢救,一批考古发掘项目令他念念不忘,这些事情现在如果再不做,就将永远与他无缘。
但做事就要用钱。
文物局没有钱。虽然金陵不是个缺钱的城市,可是市里拨发的文保经费少得可怜,李国强想做事,就得自己筹集资金。而曾宪章准备同李国强探讨的,不仅是一个文保项目,而且是一个筹集资金的新途径。
所以曾宪章对这次会谈的成功,信心十足。
李国强从来只在办公室里谈公事。
韩云霈陪着白毛依约到文物局去拜访李局长。李国强让客人在沙发上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个茶叶罐,说不用去佳佳轩,我这里也有正宗雨花茶。言外之意,算是对日前不肯去佳佳轩做个交代。
韩云霈打趣道,你是鉴定专家,哪个敢拿假货蒙你。
曾宪章暗想,李国强是文物鉴定专家不假,却未必是茶叶鉴定专家。不过,雨花茶产区在南郊,那一带地下文物埋藏丰富,是李局长经常光临的地方,上上下下人头都熟,早春去茶园买点雨花茶,人家也不敢蒙他。他对茶叶好歹的兴趣不大,趁着李国强动手沏茶的机会,冷眼打量:这李国强一米七几的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大约因为经常四处奔波,风吹日晒,显得精壮结实,四方脸膛,黑里透红,浓眉大眼,嘴角线条坚毅,尤其是一只鹰钩鼻子,笑起来不乏可爱,板脸时便阴沉得有些吓人。
他在市长办公会上拉下脸来时,领导们也真够尴尬的。
三人坐定,韩云霈又正式给双方做了介绍,简单地说明了白毛的来意后,便把话题留给了曾宪章。他要说的话,事前已经都对李国强说过了。现在该是文正创意公司老总与文物局领导的正式会商。
曾宪章刻意营造气氛,洋洋洒洒,从他在长沙的观感说起。除了一个天心阁,长沙已经看不到什么古城的痕迹。但真正令他感到问题的严重则是在北京,几乎每一个社交场合中,都有人抱怨拆得太凶,老北京拆完了,就差没拆故宫了。这几个月在金陵,有韩主任领着,跑了不少地方。金陵号称两千五百年的古城,虎踞龙蟠,十朝都会,每一寸地上都有故事,每一寸地下都有文物。可如今多已支离破碎,除了明城墙还有大半圈,名胜古迹几乎都成了孤岛,能给人看的历史建筑也只有点百来年的旧宅,还大多破败不堪,被高楼大厦重重围逼,压迫得透不出气。
西方有句名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想,是不是该补上一句:但可以在一天里毁掉。城市化必须体现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上。城市平面空间扩大十倍,高度从三米五米发展到百米、数百米,固然是好事;但如果以时间维度压缩到百分之一为代价,文化内涵被大大冲淡,将金陵城弄成一个二三十年间建成的现代新城,所谓的国际化大都市,那肯定是得不偿失。我们这一代人就将愧对子孙。
这些问题的严重性,李国强当然比曾宪章更清楚:金陵城内外的历史文化遗存被破坏得如此严重,真是除了钱就看不到什么了。表面的繁华后面,是巨大的空虚,一个厚重的古都,正在变成随时可能爆裂的肥皂泡。但这不是该同曾宪章讨论的话题,他淡淡一笑,却说,有人讲这是中国特色,其实未必。中东一个小城庆祝建城一万年,展示的拼图地板,也只有一千多年历史。城市总是在不断更新,总会有些东西在无可挽回地失去。
这个道理我懂。曾宪章点了点头。一个人可能解决的问题,只是他所处的历史阶段允许解决的问题。我们今天面对的现实,就是现有的历史文化遗存,会不会在这一代人手中,彻底消失。保护工作如果仅限于防止人为破坏,只能算是初级阶段吧。很多历史建筑的现状十分堪忧,如果得不到及时修缮,说不定哪天,就会坍塌成一片废墟。我们的子孙后代注定将只能从图画和照片上,去观赏原汁原味的传统建筑,领略金陵城的历史文化风貌,我们也希望这一天尽可能晚一点降临。
曾先生为文化传承如此忧心,令人感动。李国强也承认,可资金短缺,确实是当前文保工作的一大难题。
白毛说得很准,这些年来,李国强确实是全凭一片热忱去做实事。所谓自筹资金,说白了,多半是罚款。城市化进程如此迅猛,改造和开发的规模如此宏大,一味追求政绩的官员与唯利是图的开发商如此张扬,凡与文保单位相邻相近的项目,几乎没有不侵权越界的。有理论家公开扬言,城市现代化进程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的矛盾永远无法调和,而“发展是硬道理”,要发展就不能不打破坛坛罐罐。李国强手持文物保护法这柄尚方宝剑,虽不能真杀人,罚款总是罚得到的。
然而接受罚款,也就意味着对破坏结果的默认。不论哪一级文保单位遭到破坏,能够责令恢复原状、弥补损失的微乎其微。所谓追究责任,都是以承认既成事实、交付罚款了事,无形中已经成了惯例。而数万哪怕数十万元的罚款,与开发商从中获取的巨额利润相比,真是毛毛雨啦。所以这种罚款,常常罚得李国强心尖流血。
急需保护的,远不止历史建筑了。李国强清醒地认识到,如何处理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城市现代化建设的矛盾和冲突,关系到法制的健全与否,规划的合理与否,领导的重视程度,社会共识的形成,尤其是对利益驱动的遏制。这些问题,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李国强也就不再展开,直接引上正题。
曾先生的设想,我听韩主任介绍过,利用民间资金保护历史建筑,这在西方不是问题,国内也已有成功的经验,我们不是不可以尝试。但要做尝试,从文物局的角度看,就希望能找到一个最佳的点,文保的等级高,试行的障碍小,成功的可能大,有利于进一步推广。乔家大院的情况,我坦白说,不要讲在市政府那边排不上号,就是在文物局,它也不是最迫切的一个。譬如说门西胡家花园,譬如说门东蒋寿山宅第,都比乔家大院保护级别更高,现状更危急,维修好了影响更大,而且产权情况、居民情况相对简单。曾先生选中乔家大院,就因为是尊夫人的祖宅?
我是北门桥乔家的女婿,自然会首先注意到这座宅院。曾宪章胸有成竹,一语惊人,这座宅院的价值,如果单从建筑本体来衡量,应该说,是被严重低估了。因为它还有更重要的历史意义。李局长和韩主任都知道,乔家大院曾被太平天国占用作为圣库,而门前的北门桥下又是一条买卖街,这在太平天国经济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特别是,经济史方面的太平天国遗存,不但金陵,全国都没有一处。如果通过维修保护,复原展示当时的圣库面貌、经济制度和市井生活,不但可以填补太平天国历史遗迹中的一个空白,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特色景点。
曾宪章说得相对简单。因为他懂得,对于李国强这种内行,他说得越简单,留给对方的想象空间就越大。
太平天国定都金陵十一年,可现存的天京遗迹,主要就是几处王府。而且,“十年壮丽天王府,化作荒庄野鸽飞”,清军收复金陵,天王府烧为灰烬,现在的遗址,实际上是清廷重建的两江总督署;虽然在申报全国重点文物时,用的是“太平天国天王府遗址”的名义,但现在的门头上,已恢复了“中华民国”时“总统府”的金字招牌。夫子庙景区内的瞻园,虽然同时挂着太平天国博物馆的牌子,但除了少数专家,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优雅的江南园林,一部分被用作博物馆而已,很少关注它曾经做过短暂的东王府和声名不著的幼西王府。有人甚至提议,把进门处的洪秀全半身雕像移进展室内。内桥湾的忠王府,早已泯灭无存。水西门附近的英王府,则成了药材公司的仓库。至于几处太平天国壁画,原本就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多年来无人问津,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更重要的是,这个创意其实不是曾宪章的,而是李国强的。
韩云霈给曾宪章那批大报恩寺资料中,有一本纪念太平天国革命一百五十周年的论文集,太平天国博物馆编的,开篇就是李国强的文章。金陵历来就是太平天国研究的重镇,文博部门的人更是近水楼台,得天独厚,这也不足为奇。无巧不成书,李国强研究的重点,正是太平天国的经济制度,其中就曾以北门桥下的圣库与买卖街为例。曾宪章灵机一动,对于乔家大院的开发前景,顿时有了明确的方向,就是为李国强的研究成果,提供一个实证,或者说将李国强的研究成果具象化。这样的具象长期延续,就等于为李国强树起一座纪念碑。他当然不会说破这一点,有意让李国强形成一个英雄所见略同的印象。
果然如他所料,李国强当即显示出强烈的兴趣。但他毕竟久经官场,沉得住气,没有贸然表态,却转脸去看韩云霈的反应,似乎要征求他的意见。
韩云霈同样感到意外。曾宪章一开口,他就想到了这个创意的出处,不能不佩服曾宪章的聪明。可是曾宪章多次同他谈论乔家大院的保护利用,却从未在他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不禁令他不快。这要么是对他不信任,要么就是觉得他无足轻重,不需要告诉他,此外还能做什么解释?而他还盲目地认为,自己是曾宪章倚重的智囊呢。
曾宪章不用细看,就已经猜到了韩云霈的心思。但他料定韩云霈无论怎样不满,也不会在李国强面前流露出来。因为,如果让李国强看透这一点,韩云霈就太没有面子了。
果然,韩云霈只含糊地一笑,什么也没说,似乎他早已知情,完全赞同。
曾宪章很满意这个效果。他就是要让韩云霈意识到,他不过只是个牵线人,白毛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李国强已转过心思,就更不会贸然表态了,只说,曾先生的这个设想,值得认真考虑。
曾宪章明白,李局长现在要考虑的,该是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了。
他说,对于利用民间资金维修乔家大院,他已经做了一些可行性测试,与几位有实力的企业家接触过,他们对此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显示了明确的投资意向。当然,这个项目的具体实施,究竟能不能做,如何来做,都要等到文物局拍板以后,严格按李局长的指示办。但他有理由相信,一旦买卖街的设想公之于众,愿意投资的人肯定更多。
曾宪章虚晃一枪,就想把球踢给李国强。可李局长不接茬,耐心地等待他的下文。
曾宪章顿了一下,只能自己接下去,说民间募集资金,成败关键,主要在两点:第一是项目对于民间资金,要有足够的吸引力;第二是募集到的资金,要有妥善的管理与运作机构。
从理论上说,一项投资,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但每一个现实的投资者都期待着回报,高回报。如果只是维修历史建筑,作为旅游景点卖门票,大多数投资者都会犹豫,因为资金回收太慢,得不偿失。乔家大院项目既然定位为重现太平天国买卖街,沿街房屋作为商铺使用,也就理所当然。城市中心地区的、带有旅游景观性质的商铺,无论是自己经营还是出租,收入无疑都大为可观。而且,如果经营得好,商铺还可以从沿街向内部陆续延伸,整个建筑群,除了保留典圣库衙署等历史展示区域,其余的空间都可以转变为商务场所。这个前景,对投资者无疑是很有诱惑力的。
具体运作,我和韩主任反复斟酌,打算先成立一个学术团体。比如就叫金陵乔氏文化研究会,挂靠文物局,请李局长担任会长,韩主任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主持日常工作。有可能的话,再聘请市领导担任名誉会长或顾问。由研究会出面,组建专门工作班子,向社会筹集资金,按政策规定组织维修工作,随时接受文物局和各位领导的监督。
这种安排,解除了李国强心里最后的疑虑。在不违背文保原则的前提下,乔家大院可以起死回生,成为一种独具特色的文物景观,并且无须他为筹措资金伤透脑筋,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乔家大院的事情办好了,可以成为一个模式,有效地解决文物建筑保护的资金困难,胡家花园啊,蒋寿山宅第啊,都有条件采取这个办法。曾宪章敲下了最后一锤。
李国强终于坦诚地表示,感谢曾先生的有益探索。今后我们共同努力,争取把这件事情办成,做好。
李国强又询问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双方做了些技术性的探讨。比如这种商铺经营的方式和品种,不能不有所限制,要充分考虑到重现太平天国圣库与天京买卖街的面貌,而且要保证文物建筑的安全不受影响。不过这一点他并不担心,有他亲自掌握方针大计,应该不会出现问题。
他最后决定,乔家大院维修保护工作,由文物局主持,审批手续由文物局负责办理;乔氏文化研究会挂在文物局当然可以;而资金的募集和工程的实施,就都请文正创意公司具体筹措了。
李国强说,类似的公办民助形式,国内有先例,应该不难实行。不过,立项要走程序,须经局里研究,报市长办公会批准,同时还牵涉到规划局、建设局、旅游局等各方面的协调,虽然有文物局出面,顺利的话,也要打算三四个月。不过现在已经进了十一月,冬天本来就没法施工,春节民工也都要回家过年,就争取开春动工吧。乔氏文化研究会不妨先动起来,具体工作,就烦韩主任来操持了。筹集民间资金,还要注意一条,必须在国家相关法规允许的范围内进行,决不能违法乱纪。
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曾宪章笑道,李局长可以放心。
会谈顺利结束,李国强要留二位吃了午饭走。韩云霈没情绪,说回家没几步路,再说市府有禁酒令,中午不能喝酒,也吃不痛快,不如以后再找机会聚。曾宪章明白韩云霈的心思,也说,这是个长久合作的大项目,以后机会多着呢,今天就不扰李局长了。
李国强同意乔氏文化研究会挂靠文物局,等于接受了请他担任会长的提议,具体工作,要靠韩云霈这个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来做,自不能再让他心情不愉快。所以出了文物局,曾宪章便转而安抚韩云霈。他向韩云霈解释,那个买卖街的设想,全亏韩主任提供的资料,让他从李局长的研究中得到启发;他事先没有同韩主任商量,是因为韩主任与李局长关系好,联系多,万一无意中漏给了李局长,让李局长有了思想准备,就难以产生刚才这样的冲击力。其实所谓买卖街,现在还只是个概念,天京买卖街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现在又该如何重现,我心里完全没有底。这个难题,还得仰仗韩主任来解决呢。
韩云霈听着,觉得曾宪章的说法似乎不无道理,心里也就只有释然了。为了缓和气氛,他又提出了另一个感到奇怪的问题,自始至终,曾宪章没有提到曾宪平的批示。曾市长已经同意,李国强不是更可以放心去做吗?
曾宪章笑道,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不要让他们相互依赖。待李局长在市长办公会上提出来,曾市长率先一支持,其他领导也会受到影响,岂不更好。
韩云霈暗想,曾宪章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这样的层层算计,滴水不漏,他只在思雨炒作《青田秘书》时见识过一回。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他完全想象不出,曾宪章手里,还会捏着怎样的底牌。曾宪章有点像韩云霈的一面镜子。
女人往往会在镜子里看到鼻边新生的雀斑,眼角新增的皱纹;韩云霈则常被这镜子照出自惭形秽。人永远不是镜子的对手,最有效的战法就是敬而远之。然而远离白毛,也就远离了思雨。
或者说,远离了随思雨而来的充实生活。
这又是韩云霈所不愿意的。所以,他暗暗巴望大报恩寺塔重建工程早些上马,将曾宪章拴在那一头,而任由他和思雨来经营乔氏文化研究会。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江南佛都”的宏伟规划,竟会再度搁浅。大报恩寺塔项目的招商引资,出人意料地遭了惨败。虽经市政府大力宣传,来咨询的公司不算少,其中不乏有实力的企业集团,可是最后竟没有一家表示有投资意向。官面上的理由,都是说投资额过大,回收期过长,利润率不够明确,没法与房地产相比是肯定的。然而了解内情的人,都认为这是托词。近年来,凡是政府主导的招商项目,投资没有不踊跃的,竞争的激烈常常令人震惊;因为大家都懂得,政府决定要做的,都是领导的政绩工程,往往只求出彩,不惜代价,是最有油水的唐僧肉。只要能把项目揽到手,不管是做成豆腐渣工程,还是弄成烂尾巴工程,不怕政府不来擦屁股。可是这大报恩寺塔重建工程,却要另作别论,因为市委原本是不同意的,所以将来指望不到这一着,当然就没有人肯干了。
萧市长上任以来,就把精力贯注在“江南佛都”上,也有他的难言之隐。金陵城里,凡能出卖的地块,几乎都被前任卖完了,他再想吃土地财政这碗现成饭,拿折腾老城区出政绩,已经没有余地;建设新区呢,投入大而收效慢,只怕五年过去,还拿不出有光彩的项目,不说升迁了,争取连任都没有把握,所以历届领导都不愿意花力气做。萧市长不知听了哪位高参的主意,想借佛祖顶骨舍利和大报恩寺塔做文章。眼看上任已近两年,这个计划还得不到落实,拖都能把他拖垮了。故而官场中已经在纷纷传言,萧市长这一回,只怕要走麦城。
曾宪章本不过是为曾宪平当差,陷得不深,抽身也简单。可韩云霈听着流传出来的种种内幕,发现“江南佛都”的建设,在官场和商场上,都被当成一种谋取利益的机会,对于这个社会的失望,不免更加深了一层。
曾宪章的精力全都转到乔家大院这边来了。知道思雨同韩云霈已经拟好了乔氏文化研究会的章程和理事候选人名单,就约齐了去佳佳轩碰头。
其实这种文件,也没有多少好讨论的。章程本来就是自己给自己画个圈子,比政府允许的圈儿小,比阿Q画的那个圈儿大;画得不满意,且随时可以修改。章程的作用,从来只是确立制定者的地位,而不是约束制定者。韩云霈是参照太平天国研究会章程套出来的,除了过于正经繁琐,说不上有什么缺点。至于名单上的理事候选人,思雨还算晓得几位,曾宪章是除了李国强,一个都不认识。不过看这些人的身份职务,不是教授就是专家,应该都够分量。也亏得抓住了韩云霈这样的角色,否则联络这些人,还真得费周章。
韩云霈说,他同李国强联系过。李国强的意思,这事他们商量定了,就报给文物局,由文物局出面发通知,先召集理事候选人开个会,选举理事会,通过章程,推举会长、副会长,聘任秘书长,同时揭幕挂牌,然后就可以发展会员,开展活动了。
思雨听得有些好笑,说理事候选人选举理事会,不等于自己选自己吗?
韩云霈说,这就是当下的惯例呀,学会、协会多半是这么做的。还有连这过场都不走,直接由领导圈定的。
我们这种民间组织,不会有人闹意见吧?
应该不会。反正现在这种组织多,不愿参加这个可以参加那个,也可以另组班子重立山头。当然也要做好准备工作,理事候选人这边,他一个个都打招呼征求过意见的。韩云霈说,金陵地面上就这些人,谁都挂着几个头衔,还能不懂游戏规则?
于是又说到聘请顾问和名誉会长的事情,也要落实才好。曾宪章一口应承,这由他去找曾市长,也不会有问题。
一杯茶没兑水,几件事情就都研究完了。
韩云霈看看思雨,又看看曾宪章,好像还想说什么,结果又没有说。眼看冷了场,他已经打算起身告辞了,曾宪章忽然想起个事,说那天李局长提到几处名人宅第,胡家花园思雨知道,那个蒋寿山,是什么人?
韩云霈笑了,问思雨,蒋寿山不晓得,蒋驴子,你总晓得吧?
思雨也笑了,说,蒋驴子谁不晓得,倒有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曾宪章感慨道,都说金陵人宽厚,其实也够促狭。厌恶阮大铖,就把人家住的库司坊叫成裤子裆;这蒋驴子,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金陵人,落了这么个雅号。
蒋驴子倒不是骂他,是他的诨名,因为他的本行正业就是赶驴子,也就是北方人说的赶脚吧。思雨解释,蒋驴子也要算金陵名人呢,民间传说他为长毛运金银,正赶上天京城破,长毛溃散,被他昧了一笔意外之财,因此发家。他家老宅的后墙上,有一块条石,竖刻着“来龙聚宝”四个字,却被横着砌在墙里,据说就是因为他待盖房的工匠太刻薄,工匠暗讽他发横财。
一听说跟长毛金银有关,曾宪章顿时来了精神,诚恳地请教韩云霈:民间传说不足为凭,不知文献上,有没有什么依据?
韩云霈说,蒋驴子的故事流传很广,不少书上都有记载,说法虽各个不一,但都跟太平天国有关。前几年编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还被收录进去的。据他所见,要算民国年间的《太平天国野史》,记述最为详尽。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曾宪章为韩云霈续了水,笑道,这茶才吃出点味儿来么。
这种掌故,韩云霈肚里有的是,他回家也不过闲着,便拉开架势讲开了。
据说这蒋寿山,本是个流浪儿,后来被一个赶驴子的收养,长大后也就以赶驴为业。老话说南船北马,过去没有汽车火车,载人运货,北方主要靠马,南方主要靠船,但没有水路的地方,也还是要靠驴驮车拉。民国年间,金陵有专门拉驴的,带人游明孝陵、栖霞山,尤其受文人雅士欢迎。驴和文人的缘分很深,陆游诗道:“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种景象,在不少老照片上都看得到。
韩云霈小时候跟父母去中山陵玩,还坐过马车。
且说太平天国占了金陵,蒋寿山就为太平军赶驴。此人看上去性情憨厚,忠朴老实,负责饲养的驴子比别人养的健壮而且驯服,太平军都喜欢用他的驴子,蒋驴子的诨名就这么叫开了。有一回,忠王李秀成游清凉山,正好是蒋驴子随侍,处处服务周到,李秀成很满意,让他第二天到忠王府去。蒋驴子按时去了,忠王给他一面腰牌,一纸凭帖,任命他为驴马车三行总管,将金陵城中的驴、马、车,都交他统辖,相当于交通局长。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蒋驴子居然正儿八经地当起了驴马领袖。旧时伙伴不服气的,背地里讥讽他是忠王特封的大驴子侯。
同治三年夏天,清军围城,攻逼日紧。天京城里,除了天王执意固守,洪氏四王及诸王侯多已有弃城之意,暗中整理行装,召唤蒋驴子筹划搬运事务,蒋驴子无不安排得井井有条,众王侯更加信任他。农历五月下旬,清军围攻更急,警报一日数起,此时想离城逃走也不可得,众王侯相与计议数次,最后决定,把各家金银财宝,先集中到城边某个僻静地点埋藏起来,以后有机会再来取;又推举能够信赖的办事人,都认定非蒋驴子莫属。于是各家都将装盛金银的箱箧密封交付给蒋驴子。天王府中妃嫔听到消息,也都收拾细软,请幼西王代转,总数约有近千万两。众人只要求蒋驴子藏好之后,把藏宝地点和标记暗号告诉他们。
蒋驴子受此重任,遂召集城中驴马行夫役千余人,先邀各部大头目数十人开会,宣布好消息:现在各位王大人有金宝数千箱,命我等埋藏在城西清凉山中某处,你等各率夫役若干人,领取金宝若干箱,事成之后,必有重赏,倘有差池,唯你是问。大头目各自去吩咐小头目,小头目吩咐到夫役,层层分拨,责任到人。安排妥当,择定六月初六,动土聚财吉日。当日午后,由蒋驴子分别引往各王府领取金宝箱笼。
因为白天人多眼杂,蒋驴子命各头目先将金宝集中到中华门东老虎头一处废园内,待夜深人静,再转运清凉山,声东击西,以掩人耳目。这处废园占地三四亩,背依赤石矶,树木繁茂,荒池畔芦苇浓密,据说原是清初李笠翁的芥子园。因芜废已久,很少有人往来,夫役们平时常聚集于此,游憩娱乐,饮酒赌博,故此众人都很熟悉,等待的时间自可玩乐。也有人还指望着,能有机会暗中偷窃,取九牛之一毛,即可得享小康。于是乎车辚辚,马啸啸,陆续齐聚废园中。
傍晚时分,蒋驴子忽又召集众人,说刚刚得到天王府中急信,众王妃也有金银数千箱,令我等一同埋藏,因不便从正门外运,约定到天王府后墙外某僻静处领取。如果你们愿意吃点辛苦,我便不再找其他夫役,让你们可以多得一份赏金,各位的意见如何?众夫役本是劳苦出身,能有钱挣,哪怕受累,都表示愿意听命。于是纷纷卸下原来金宝箱笼,堆在荒池畔芦苇丛中,驱驴赶马,奔往约定地点,等待天王府内有金宝送出。岂料等候了很久,天色已经黑尽,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连蒋驴子也不见了。众人不免心生疑惑。幸而蒋驴子的会计到了,告诉大家,蒋驴子正在天王府中收点金宝,料理停当了就会运出来;而且也怕被人发觉,总要到夜深人静才好行动。随后,又给每人发两个馒头充饥。众人觉得有道理,既吃饱了肚子,也不怕多等这一刻。
直到半夜时分,蒋驴子才现身,连声抱怨女人难与共事,这些王妃们终究是信不过外人,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自己埋在天王府中,不要我们代为埋藏了。累大家白等了半夜,耽误歇息,不过我总算把运费讨下来了,额外还有些赏赐,请大家喝杯水酒。众人虽熬了半夜,但没有干活,就有钱拿有酒喝,也是开心的。以往的规矩,都是大头目领取后分发小头目,再发到各夫役手中,蒋驴子却又立了个新章程,说天黑夜深,定要发放到各人手中才好,免得有人冒领,也防头目克扣,遂命所有夫役仍到废园之中,由蒋家会计设立账房发放,并说王妃对大小头目另有赏金。众夫役须按班排队,依次唱名领取,扰乱秩序者捉拿治罪。于是众人又转回废园之中,按班站队,唱名领钱。如此一番折腾,已是天光大亮。蒋驴子说,连天带夜,大家都累了,今天且歇息一天,明天先拨一半人去清凉山某处挖地窖,愿意参加的人自行报名;其余的人,待到夜间,再把金宝运过去埋藏。众人也都应了。
正要散时,却有脑筋活络的头目想到一个问题:这数千箱金宝在废园里堆了一夜,无人看守,会不会被人盗窃啊?蒋驴子笑道,这么多财宝,分明是官家所有,什么人敢轻易乱动?不会有事的。那头目仍不放心,私下里打开一箱看,里面居然全是砖头瓦砾!他悄悄报告蒋驴子,蒋驴子跟来验看,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好一会缓过气来,连声叹息,说没想到果然如此,我被那班王妃害苦了!到时候众王爷追赔起来,如何得了。我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各位弟兄了。
一时消息传开,众人无不大骇。惊惶中有人献计,说眼看清军就要攻进城来,长毛已成瓮中之鳖,撑不了几天。不如把这些瓦砾都扔在荒池里,大家各自逃命,谅天国诸王此时也顾不上追究。蒋驴子犹豫片刻,下了决心,说,真像你讲的,清军进了城,晓得我们为太平军办事,只怕也难逃性命。横竖都是死,还有什么话说呢!事不宜迟,大家赶快把这些箱笼处理掉,分散逃走,若被王侯们得知消息,就走不掉了。众人一齐动手,将数千箱笼统统扔进荒池,各自逃散。蒋驴子也从此不知下落。
没过几天,清军攻占天京,到处搜寻天国藏宝,一无所获。也有清军听到传闻,找到废园荒池,打捞出的箱箧中,果然都是瓦砾,气得大骂天国王侯太狡猾,设下这种计谋骗人。此后遂没有人再注意这处废园。
两年以后,蒋驴子忽然带着一家老小回到金陵,声称到西南贩运药材,赚了大钱,将当年的废园连同荒池全部买了下来,要在此建造居宅。他率领家人仆役,先修筑一道围墙,圈起买得的土地,然后在围墙内建造房屋,工程进展十分缓慢,一年里只建了几间平房,第二年修起了门庭,第五年房舍才初具规模。人家都以为他生性勤朴,舍不得雇工花费,也不以为怪。又过五年,蒋家在城南繁华商市中,竟陆续置下数处产业,人们才晓得蒋家的富足非同一般,但仍莫测深浅。再过十年,蒋家前后七进的高堂大屋竣工,东边依荒池修造成园林,富丽堂皇,积年官绅人家都难以相比,这才有人怀疑他的财富来源。亲戚间有嘴快的,偶或漏出一句两句,隐示蒋驴子发家靠的是荒池中的宝物。其时,当年的夫役活着的还不少,有亲眼看到箱中瓦砾的人,不信传言,跑到蒋家去问蒋驴子。蒋驴子咬紧牙根,一言不发。
蒋驴子死后,他的儿子不能善待家中老仆,老仆气恨,才将真相揭出。蒋驴子圈起这块地后,便从池塘中打捞财物,凡捞出的箱笼,其中都是瓦砾,金银珠宝则在瓦砾之下、池底污泥中。原来运金之夜,蒋驴子把一众夫役哄骗到天王府后墙外,自己则同心腹留在园内,将箱中金宝都倾入池中,换了瓦砾在箱里。所以蒋家虽富甲一方,却严戒子弟不入官府。此后金陵督抚也渐有所闻,遇有灾变,即勒逼蒋家捐赈,动辄白银数万两,蒋家从无异议。民间都认为,蒋家所得金银肯定用不完,说不定又埋藏在宅院地下了。
思雨听得入神,叹道,多少人讲过蒋驴子发家的故事,再没有这么曲折生动的。
曾宪章却微笑不语。以他的经验,凡涉及宝藏的故事,越是生动,可信度就越低。
韩云霈也看出来了,笑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事到当今,官方对这些传闻,也是将信将疑。蒋寿山宅第属省级文保单位,现在正筹划维修,文物局根据建筑保存状况,提出的方案是整体维护,更换部分构件;但区政府另组织一批专家论证,硬说建筑已成危房,坚持要落架重建。因为落架重建,才便于开挖。说白了,就是想看看地下是不是真有宝藏。
曾宪章摇头,说,他们怕是难免失望的咯。
思雨却想到,胡家花园也是太平天国以后建造的私家园林,会不会和宝藏有关?
应该不会。韩云霈解释,胡家花园,本名愚园,因为主人姓胡,俗称胡家花园。园址在凤凰台下,有山有水,宋代曾建有凤台园,明代是徐达后裔徐锦衣的西园,入清后旧观尚存,至太平天国时才完全被毁。主人胡恩燮,因镇压太平天国有功当上江宁太守,但他直到同治十二年退休,才购下这块风水宝地,建宅造园,离太平天国灭亡,已有多年了。胡氏精心构筑,至光绪初年,始面貌一新,据说园中有三十六景,李鸿章、曾国荃、张之洞等当朝显贵为之撰园记、题匾联,雅集吟咏,于是名噪一时,成为晚清金陵名园之冠。
真要讲太平天国藏宝,民间传得有声有色的,是清凉山宝藏故事。
曾宪章奇怪道,这又为什么,因为蒋驴子说过一句,要藏宝在清凉山吗?
蒋驴子那话没人当真,但忠王李秀成突围之前,率领数千人在清凉山中躲避半日,是于史有据的。所以从民国年间开始,就不断有人上清凉山去寻觅挖掘。那昝清凉山上荒坟累累,日寇占领期间又修建了一个火葬场,寻宝的人却都胆气十足,那种带有死亡气息的神秘氛围,似乎更让他们钟情。可是除了盗墓贼,没听说有人挖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直到一九六九年,还有人言之凿凿,说一个菜农在清凉山下的水塘里,捡到了一尊六寸余高的翡翠佛像。即使此事不假,也不会跟太平天国有关,因为太平天国是主张灭佛的;不如说“文革”初期,大破四旧之际,惊惶失措的佛门子弟所抛弃,更为可信。一九八三年初,清凉山下某工地曾出土了一坛子银元宝,但同时出土的还有百十枚银元,都是光绪元宝,自也不可能是太平天国的遗藏。
姑妄言之姑听之。曾宪章哈哈一笑,说,今日有幸,听韩主任说了半部《聊斋》。
扯了半日,和韩云霈分手后,曾宪章才想到,有一个人,应该补进理事候选人名单才好,就是乔家炜。他让思雨跟韩云霈说一声。思雨直摇头,说那一桌上都是专家学者,乔家炜算哪筷子菜,犯得着这么抬举他?
曾宪章说,你呀,不动脑筋。不是抬举他,这个人远不得近不得,让他进这个理事会,是最妥当的了。
思雨一点就透,不能不佩服白毛的心机。按家燕姐的说法,乔家炜是个多愁多病的身,沾惹上就不得干净;可白毛一直打算用他做工程,而且现在情况变化,连发掘天国宝藏这个大计,乔家炜都在主动请缨。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不管是不是同他合作,总是有个笼络的好,给他个空头理事,说起来没拿他当外人。乔家炜那边好办,能同这一班专家学者排排坐,是脸上添光的事情;只怕韩云霈较真。
白毛教她,你就说,给秘书长配个钱包。
这是个好理由。乔氏文化研究会这种民间社团,经费只能自筹。如果挂靠单位财大气粗,或者办这社团就是为本单位服务的,自会承担一些费用;可文物局经费本来有限,李国强开口就喊穷呢。乔传机筹集资金,虽然打着研究会的名义,但那个钱只能用在乔家大院上,不可能让研究会随便用,否则没法向投资方交代。理事们开会碰头,不说出场费了,请大家吃顿饭总是少不了的吧,这饭钱自然该由秘书长负责解决。让韩云霈掏腰包也不现实,倘有乔家炜在,这点小钱根本不会在乎,他巴不得有机会请这些名流吃饭呢。
果然,韩云霈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就同意了。他听乔家燕说过,乔家炜也属北门桥乔家一族,可对他的了解,仅限于那条成为笑柄的地道。既然是思雨提议,他也没必要多操心。他与乔家炜从无联系,便由思雨给乔家炜打电话。乔家炜问了理事会的人选情况,果然十分乐意,还说,乔氏文化研究会么,江宁乔家支脉,理当有个代表的。
这倒提醒了思雨,东山乔家既有了乔家炜,天印山家燕姐那里,自然也该有个代表。韩云霈也觉得原先的考虑欠周到。乔氏文化研究,最有积极性的该是乔氏族人,他们却只想到专家学者这一头,漏了乔氏家族传人这一头。其实专家学者术有专攻,有的人未必对乔氏文化有研究,甚至对乔氏家族都没有多少了解。
思雨盘算,家燕姐是要参与资金管理那一块的,最好也不要让她跟乔家炜碰面,家凤正好在天印公司的金陵办事处,可以让她做天印山乔家的代表,参加活动也方便。她打电话同家燕姐商量。家燕姐却另有考虑,说弟弟家炳年底就会回国,他在英国留学几年,缺少实际历练,不如让他参加研究会,多点接触国内社会的机会,也方便向专家学者们讨教,将来可以更好地承续家业。
思雨和韩云霈都说,家燕姐为这个宝贝兄弟,真是打算得周到。
韩云霈意气洋洋,张罗乔氏文化研究会的成立事务;乔传机四下游说,联络有投资意向的实业家。思雨则两头跑,说起来是帮他们打下手,实则常常有好主意。投资那边,思雨主要是抓住乔家燕,把大头拿了下来,乔传机的宣传也就更有号召力。韩云霈手边全是琐碎事,与李国强定日期、买请柬、填写寄发,安排布置会场,准备会议程序,为曾宪平拟发言稿,与乔家炜落实就餐事宜,哪一点都不能含糊。思雨见这一摊太乱,仍把七奶奶那半间房让他做了临时办公室,又怕他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临时抓瞎,所以常在他这边转。忙里偷闲,自免不了说说白话。两人的共同话题虽多,可有些如今却不宜再提,于是很自然的,说到了乔玉清的笔记,《盛世华年》。
韩云霈感慨地告诉思雨,乔奶奶的记事本,他还没能从头细读,只是随手翻看了一些。其实乔奶奶早在20世纪80年代,在她还不知道韩云霈为何许人的时候,就已经在默默地记下一生中的所作所为,所感所思,而韩云霈还一直以为,是他促成了乔奶奶的记述。
他说,乔奶奶隔三差五便会写下一段,乍看像古人的笔记体,可思想颖锐,文字清新,有些段落他都能背得下来。比如说她写这笔记的动因: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出生在金陵乔家这曾经的文化家族。别人的一生,从出生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却早在许多年前,我的父母甚至祖父母出世前,就已开始,注定将承载这家族没落的命运。与我终身相伴的这座宅院,过去被人叫作乔家大院的,有一百五十年了。如今,大院里发生过的事情,常常会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从我脑海中掠过。前一半,是我耳闻;后一半,是我眼见。也正是因为亲身经历了这个文化家族的瓦解溃灭,所以才会来做这个历史的记录员。”
一百五十年,思雨心中一动,问,那有没有说到太平天国啊?
韩云霈想了一下,说好像有一段,写到张继庚组织读书人,为清军攻城做内应的事。江南文人,一反柔弱积习,不惜性命抗争,可见太平天国的不得人心。
思雨希望他讲得详细些。
韩云霈笑道,你有兴趣,明天带来你自己看吧。
第二天,韩云霈便把那笔记本带回了半间房。他告诉思雨,原来乔奶奶的目的不是表彰张继庚,而是因为此事关涉她的一位祖辈,乔继堪。
思雨心中一动,乔继堪,不就是乔家炜的高祖父吗?
乔玉清是听父亲说起,乔继堪一家世居天印山下,因是北门桥乔家的坟亲家,后来就联了宗,又帮他家在印西镇上造了房舍。太平军合围金陵前夕,北门桥乔家当家的乔文烨率领全家老小避居皖南山中,临行前请乔继堪帮忙,来城中照看房宅。
如此说来,天印山乔家一支并不是北门桥乔家的嫡亲。思雨暗想,这些陈年往事,家燕姐不知清楚不清楚?她若晓得真情,又会是什么态度?
乔家炜大约是晓得的,所以他才会扬言,认不认这门亲也无关紧要。
乔继堪冒死涉险,为乔家保住房舍家产不说,更有一件炳映青史的功业,就是追随廪生张继庚,串联城中文人书生数十人,组织机匠、市民五千余人,愿作内应,密约清军夺取金陵。然而因为清军主帅向荣犹豫失机,一再爽约,致使密谋不成,张继庚等一百几十人惨遭杀戮。
乔继堪年轻气盛,是参加攻夺神策门的五十七壮士之一,事败遁走,却无法出城,为了逃避太平军的搜捕,苟全性命,他不得已混入了太平军。事实上,当时金陵城中的青壮年多半在胁逼下加入了太平军。巧的是,因他识文断字,又会算账,被派入北门桥圣库充役,正好有机会暗中维护乔家祖宅,免遭破坏。近世江南民风绵弱,江南文人更被视为温良恭顺的典范,可是面对太平天国的残暴统治,他们却铤而走险,率先奋起反抗太平天国,是因为他们对于太平天国的倒行逆施本质最早认识,看透其打着上帝的旗号,干的是恶魔的勾当。连太平天国领袖也清楚地意识到,金陵读书人对他们的强烈抵触情绪。忠王李秀成被捕受审,在回答官兵与太平军行事优劣时,就说到“官兵多用读书人,贼中无读书人”;在回答关于太平天国科举的问题时,更明确举出,“安徽应贼试者尚有三百余人,金陵应贼试者不过数十人而已”。
韩云霈感慨道,太平天国雄霸金陵十余年,是金陵近代史上的黑暗时期。这不但从金陵历史文化遗存的残酷破坏中可以看出,从当时知识分子的血泪记载中可以看出,就是太平天国的文书档案,也无可辩驳地证明着这一点。
乔玉清冷静地指出,对于所有我们无法亲历的事件,要想真正有所了解,就必须尽可能全面地研究当时留下来的文字与实物材料。换个角度说,倘若亲历者的文字都是不可相信的,那么百年以后的“专家”们的文字,又凭什么就让人非得相信呢?
思雨顺着翻下去,七奶奶也提到了太平天国藏宝的传说,但她明确地斥为荒谬。对于百余年来形形色色的寻宝活动,包括乔家东院里的淘井,她一概嗤之以鼻。她说,那么多人迷惑于这一种虚幻的天国遗产,真是可悲的事情;而太平天国实实在在的遗产,却被学术界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很少有人认真研究。那就是农民起义的劣根性,与邪教迷信相结合,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还没有改朝换代,就争着做皇帝,荒淫无度;为了维护个人权位,不惜手足相残,血腥屠杀无辜将士,灭绝人性。自己败亡也就罢了,还败坏了世道人心。
思雨暗暗咬了咬嘴唇。她隐约感到,七奶奶说这些话,很可能是另有感触。
太平天国覆亡之际,乔继堪顺理成章地收回了乔家大院,免遭乱军劫掠焚烧。乔家族人返回家园,得以安居,是高兴的;可听说继堪曾加入长毛,嘴上不讲,心里不免有些鄙视,觉得他大节有亏,立身不谨,辱没了乔家的门风。偏偏这十余年来,金陵城中诸多变易,乔继垣弟兄一时尚摸不清头绪,家中琐务,尤其是采买应酬,仍多须乔继堪出面料理。乔继堪也就当仁不让,照旧住在乔文烨生前的住房里,每日大管家一样,将合家仆佣召集分派事务,甚至在乔家子侄面前摆长辈的谱。
乔继垣受叔父临终托付,主持家族事务,对于乔继堪的不拿自己当外人,尤其不能容忍。旬日之间,他已把内外事宜头绪摸清,决定接管家务。按正常,他该向乔继堪道明缘由,名正言顺地接手,该酬的酬,该谢的谢。哪知道,乔继堪不谙事理,乔继垣居然也不通理情,居然借着官兵搜捕长毛余党,把继堪吓得出家做了和尚,继堪同乔家也就脱了关系,一了百了。
当时,官兵连日搜捕长毛余党,确实十分严厉,落网者多难免一死。不过,湖广老长毛是一眼就能看得出,金陵本地人便好蒙混些;乔家又是官宦世家,官兵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太过为难。乔继垣却对乔继堪说,官军已经暗里透信给乔家,让继堪出外避避风头;可他担心,万一继堪逃避在外,再被官兵逮住,只怕连营救都来不及。不如由乔家施舍一笔功德,将继堪送到天印山定林寺出家。那里离继堪老家又近便;而当了和尚,算是尘缘割断,官兵自不会再追究。
乔继堪信以为真,果然上定林寺剃度,成了虚云和尚。
乔继垣顺理成章地接掌家政。乔家大院看似恢复了平静,然而在弟兄子侄的心里,都留下了永难弥补的道德缺憾;知道内情的人,对许多事情,也就有了与局外人完全不同的评判。从那以后,大院里的谦恭礼让,便都有了一种假惺惺的味道。
这样的记录,对于乔家诚朴君子的形象,无疑有一种颠覆的力量。思雨暗暗叹了口气,心中却也不无迷惑。就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岁月,七奶奶在夏夜的凉榻上、冬日的火盆边,也给她讲过不少乔家祖先的故事,轻松的有趣的轶事,却从没有涉及如此严峻的事实。
或许因为,她当时还是个孩子?
韩云霈却感到不解:乔继堪既有追随张继庚作清军内应的前情,理应是被表彰的功臣,他为什么不向官府申明呢?
这一点,乔玉清也没做解释。
思雨对此无心细作思量,幽幽地说,这已经不止于对太平天国遗孽的清算了。
韩云霈偷眼看了看思雨,没有接这个茬。他能想象得到,对于一向以老乔家兄友弟恭传统为自豪的思雨,这自是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毕竟关涉人家的隐私,他这个外人,还是不要说三道四的好。
同韩云霈分手,思雨锁好半间房的门,正待回家,意外地看到了乔家炜。乔家炜把车停在路边,手里提着袋水果朝乔家大院走来。有一瞬间,她以为乔家炜是来找他们的,正要开口打招呼,乔家炜已拐进东院去了。她下意识地跟了两步,便刹住了脚,料想乔家炜又是去了胡玉成家。
听老邻居讲,乔家炜跑胡家跑得忒勤,每回来都不空手。
思雨到家告诉白毛,白毛听了也觉奇怪。乔家炜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那么,胡玉成真的会有这样大的魅力?
虽说是多年的邻居,乔思雨只恍惚记得胡玉成是个高高瘦瘦的老人,走在路上目不斜视,从不跟人打招呼。这也难怪,胡玉成与邻居本来处得淡,像思雨这样的年轻姑娘,更不会注意这种糟老头儿。
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看看,这个胡玉成,到底有些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