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飞机声音与紧急警报同时响起,最多也晚不了一两分钟。经阿海这么一叫,大家镇静下来,才注意到的确没有听见飞机声音。灵柩因此稳住了,并在阿海的引导下,抬到青年团巷停住。丧家人很快就围拢来,但送葬的亲友大半走散了,白旗、素轿丢弃满街。孙连长是战火中历练出来的军官,自然是临危不惊。他看着阿海心神若定地在指挥着。他身边的曾殿臣与俞医生,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也因此没有躲避。阿海请林继祖三兄弟去与孙、曾、俞他们商定,就在这“青年团巷”跪拜,向亲友致谢。也就是说,送葬的人,不必按原计划走到街尾,到此半街为止。
走散的人陆续回阵,但并未全归。因此,阿海一人抱了一大捆白旗。经过调整,几个孙女也不得不走出还有轿夫的素轿,让没有轿夫的长辈坐上。小辈们步行上墓山。继祖夫人特别关照,要依妹上轿,但她哪里肯因等待轿夫而延误进葬时辰。因此,她挺着大肚子跟在义母林继祖夫人轿后。
林尚南的灵柩,于午时在亲人们再度左三巡右三巡行告别礼之后,承载老秀才入土为安。此时,白旗换成红旗,妇女们的麻素服都换成红衫,男人也脱下孝衣,跟着红旗“回祖”。再度穿上孝服即“披麻戴孝”,那是次日去“复山”的事。今晚要办“落山瞒”即“下山饭”招待亲友。古稀老人谢世,其子孙应以“喜丧事”来办理葬仪才合传统。因此,招待晚饭时候,丧家要节哀,席面上应供酒。不过,孝男孝孙不可上席,但女婿及孙女婿是可以陪酒的。这样,阿海有机会为孙、曾、俞等显要执壶。
“没有人知照我今天有防空演习,你怎知那是假警报?”孙连长望着阿海,但神情并不严厉。可是,他这一问,使阿海意识到问题严重。因为发假警报等于助敌捣乱治安,那是汉奸行为,可以不经审判立即枪毙的;反过来,造谣言抵制警报罪也不轻。
事既至此,阿海也只好咬定:“不见飞机,也不闻飞机声音,敲什么紧急警钟!”口气很强硬,但也并非绝无道理。
其实,孙连长对那紧急警报也感到疑惑,是倾向阿海的,又加酒桌上众人想起各自受虚惊的狼狈相,无不应和阿海的说法。因此,连长不再说什么了。
孙连长是个认真的人,他次日电询各镇,得到的答复都说,当时并无敌机侵犯福清境界。因此,他向警察所长提出要彻查此事。发假警报的警察慌了,那吃钱的主使警长也有些紧张。他叫来张有财,宣称必须花大钱买通警察所长及孙连长,才能掩盖事实,蒙混过关。事态如此严重,张有财尽管迟疑了片刻,还是无可奈何地脱下了那个两钱半重的金戒指,交给警长。
警察所长到底是否也从警长那里分得什么好处,人们不知,只知过了几天,他很认真地对孙连长说:“审问了当值警员,他的确用‘千里镜’看到远处的飞机。既然各镇均未发现敌机,那么,我估计那飞行物是老鹰或孤雁,很可能是误报。我已将此员调离警报组。”如此云云。“误报”属失职,调离算是处分,孙连长也很难再兴师问罪了。
奇怪的是,闲人并不知是警员误报紧急空袭警报,因而受到处分其事,反而流传着阿海抵制紧急警报,有“通敌之嫌”。流言蜚语与“白字诗”一样不上台面,它既无官司可打,却又让你无处表白。阿海烦闷得有理说不清,只得接受曾老的杯酒解劝。因为你阿海枪法再好,拳术再高明,也无处可泄气!张有财不懂少林武功,也不通枪法,却胜了这一着。
张四对于张有财花了一个金戒指,只乱了林府葬礼队伍半阵,不甚满意。但郁家贵的看法倒与之相反。他对金戒指不是很看重,口袋里还可抓出一大把,在山林中无处可用,况且,渔溪山区华侨户多,男人都不在家,枪一响,女人们顺从地端出金盒子,内中应有尽有。他对张有财放出的流言,让闲人传说阿海有通敌之嫌,是十分赞赏的。因此,他请张四带去一些金银,以资奖励。自然,张四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无疑,张有财得了银两受到鼓励,阿海的日子就更不太平了。
四
虽然林继祖夫妇常来龙海之家走走,特别是林夫人对怀孕的义女依妹关怀备至,但老秀才谢世了,阿海心头对岳祖怀念之情,长久不散,怕见到林府老屋诱发伤感。林继祖平时话不多,阿海自从认定此人是自己的岳父之后,反而产生一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因此,阿海除非有事需要他去出力外,平时甚少到林府。福清哥有个座右铭:“亲戚淡淡走,田园勤勤耕。”他每日忙着打理店务,尽量不去想那些烦人的流言,闲来常抱着、逗着美玉的儿子玩。本地人的孩子,未取名前,连亲友也爱称之为“阿命”。孩子刚满月,阿海就抱着他店前店后兜风,“阿命、阿命”地叫着,不是父子有如父子。半生不熟的过路人常问道:“牛田哥添丁了,恭喜、恭喜!”于是阿海总得费神解释。但也有的人听了解释,还多嘴地问道:“他父亲是谁?现在哪里?”阿海就感到很难回答了。阿海想:尽早给孩子取个名,叫起来方便,也不至于“阿命、阿命”地叫着,让人误会自己是父亲。于是他对美玉说:“该给孩子取名了。”
“好呀,你肚子里的书多,就请你给取个好名吧!”美玉母亲抢先做主地答道。阿海自不必客气,立即往肚子里去找书语。但阿海并无替人取名的经验,把《四书五经》似乎都背遍了,也找不出两个适合的字。他无意地抬头,看到对街墙上的大字标语“抗战到底,最后胜利”。“‘胜利’两字倒不错”,阿海自言自语地说道。但他又想,还不知几时胜利呢!于是他改口道:“就叫做‘郁必胜’吧!”这听起来倒像“余必胜”也就是“我必胜”,多好!阿海还想到,干脆像外省人那样,连名带姓地叫,也免得别人误会。
“郁个屁!”美玉母亲听了,大声地嚷道。阿海吓了一跳,明白自己“擦枪走火”,赶紧更正道:“那就叫陈必胜,跟母亲姓。”阿海想,早该注意到这一点,免得惹姆妈生气。
“他们陈家没一个好人,谁管我们死活!还为他们传宗接代?”美玉母亲有一肚子气,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娘家姓王,叫王必胜最好听!”
福建人互相间叫名不加姓,不少人同学、同工多年,分手了,要写封信,却不知或想不起好朋友的姓氏。美玉母亲在气愤中,实在没去想阿海是港头人也姓王,但想到了又怎的,她才不会去忌讳这一点呢,兴许反而觉得那样更好。但阿海这下就为难了,难道应当说句“我姓王他不该姓王吗?”要不然何从说起!因此阿海没吭声,也算是默认了。默认不默认其实无关紧要,问题出在曾殿臣老夫子多事。孩子满月已过了多天,他到“龙海之家”小酌,见到这孩子,突然问道:“该满月了吧?”
大家都笑着没答话。老头子喝了酒话多,紧追不舍,继续问道:“好呀,办满月酒不请我,这叫‘贺礼没收便宜(责)怪!’”
做外婆的这下慌了,赶紧说:“唉……没办、没办满月酒。”美玉母亲原想说,在渔溪没亲没戚的用不着办,但怕曾老见外,因此,把话收住。她倒没去想这孩子的父亲不父亲的问题。
曾殿臣自视世故懂得多,认为不说我也知道你为何犹豫不决。因此,他劝告说:“别的不必多想,就说那林府曾送来礼品,不给个面子总不行吧。同时,邻近街坊多请几个,也可趁机亲近亲近本地人。远亲不如近邻哟,有事多个把人照应为好!”曾老倚老卖老,说着看看阿海。但此话诚恳,做外婆的听进了。因此,筹备了一日,就办了几桌酒席。林府的大人都因伏丧(守孝)期间,不便出门赴宴,只着小孩去应付。有酒吃又可分得几个红蛋,邻居们自然来得踊跃,加上曾家老少,席面好不热闹。
“龙海之家”本来与邻居并不来往,因此人们不知道这家人的底细。照本地惯例,去吃结婚酒要说些“白发到老”、“早生贵子”之类喜话;去吃生日酒,个个都会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吉祥话。去吃满月酒呢,则最要紧的是要说:“这孩子像父亲,像化了,像一个模子印出的年糕!”于是主人家就会很高兴,因为像不像母亲并不要紧,更无忌讳。这是福清哥个个都懂的礼节,要不然本县如何称得上“文化名邦”?今天大家都这么依例吃你的酒菜,说你的好话。说就说吧,好话虽然不能当补吃,但不伤人。可是就有人把好话具体化了:“牛田哥,你真福气,这儿子像你,像化了,将来也会‘一拳解双乩’!”这邻居也真够麻烦,搔痒不搔痒处,搔痛处干吗?!
阿海说不清了。说不清由外婆来说,她能说会道。但在这个场面上,她总不能自海盗女婿持枪抢亲说起。可是不这样从头道来,又如何解开疑问?挂一漏万,越说越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头来王必胜这孩子是谁的骨肉,邻居们心如明镜。当然,他们暂且被酒菜堵了嘴,不便说出口罢了,那不等于说不出口。谁知道邻居们酒喝够了、菜肴下肚了、打了饱嗝之后怎么说呢?
曾老夫子好心出了坏主意,这顿酒席不如不请。老夫子人胖,当时急得满头汗。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越俎代庖,没有他作证的余地,又不可把当土匪的郁家贵搬出场来,因此,也只好空叹无奈!
张有财日常有事没事都到龙海之家门前、店后打转。因此,郁家贵自然很快就知道,他儿子被取名王必胜,以及那满月酒的“花边新闻”。他发狂似的往山谷发了一梭子弹,惊得林鸟乱飞,也把阿头惊醒。睡眼蒙眬的阿头以为保安队进山,急忙从竹床上滚下,持枪冲到门口。张四赶紧上前解释。阿头粗嗓门骂道:“没出息!老婆孩子被人占了,还放鞭炮庆贺?”
这骂声郁家贵是否听到?听到了更是火上加油。
张四陪阿头进屋,想试探一下这山寨王的意思。于是,装作自言自语地说道:“将心比心,也难怪!换个人,也会……”他朝阿头看看,但阿头没作声。张四继续试探,并用上最经典的挑动言语:“那个牛田哥,凭借武功与枪法,也太没把我们看在眼里!那姓郁的到底也是我们老大的副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你少说一句,没人当你哑巴!”阿头嘴里这么说,心里倒被挑动了,因此问道:“保安队走了?”
张四听这口气,感到有戏了,赶紧答道:“走了,走了,不在渔溪街,驻下张村。”下张村虽然属渔溪镇管辖,但离镇十几里路。如果镇街着火,那儿的保安队算是远水了。
“把他妈的姓郁的给我叫进来!”阿头的习惯是先骂娘,后给你好处;笑嘻嘻地跟人说话,等人走了,说不定背后给他一枪。头人的这一手,张四是熟透了。因此,他马上把郁家贵请进屋。
阿头不肯把本钱都赌上,他心里有本账,即便倾巢而出,也只能跟警察、镇自卫队打个平手,那是不赚钱的生意。他只同意让郁家贵和张四,带四个喽啰进街行事,其余人由他亲自带领在五岭山接应。阿头心里的算盘打响之后,开口道:“你们六位选个日子,趁中午闹市时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郁兄弟的老婆孩子夺回来。人多了容易走漏风声。我嘛,亲自在五岭接应。郁兄弟,我做大哥的够义气了吧!”阿头说完话,但并未忘记机枪。不过,他是用顺便的口气补充道:“噢,机枪带进街市,目标太大,宜留在五岭。如遇追兵,我们也有个声势吓唬他们。”
郁家贵不知该答句“好”或“不好”,但他明白,多说也无用。
张四跟郁家贵一样感到为难。六个人当时在玻璃岭,对付不了阿海单枪匹马,这次还是这六个人,要去警察所附近绑架,岂不是去送死?夜里,两人坐在树下,卷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都不说话。张四想:既然没有把握,不去冒险为好。我张某又不是做头的,出面替你向老大求助,已够意思的了,弄不好你郁某“赔了夫人又折兵”,把手下人也赔进去,那老爸我就惨了。因此,他解劝道:“我看,把她们母子抢回山上,不是好时期。我们住无定所,总不能带着她们满山跑!”张四打退堂鼓了,郁家贵自然听得出。但他说:“我倒不想此时抢她母子上山,只想出一口气!”
张四听他这么说,想起当时自己对这姓郁的说过,把阿海的老婆抢到山上睡几个月作报复的话。因此,他感到这退堂鼓打不得了,便改口道:“只抓个婆娘上山,就容易多了。不过,要找张有财来仔细合计合计。”
果然,张有财比这两个草莽英雄多一点计谋。他说:“阿海老婆大着肚子不出门,要绑架她,就要深入虎穴,要用调虎离山计,调走两只老虎:一是阿海,一是警察。做好这两件事,带走一个女人,有如囊中取物。”
“要调虎,不容易,不容易,还得动动脑筋。”张有财装腔作势地使了大劲把一口烟往喉咙里吸,让齿缝发出吱吱声。
“真他妈的快想办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郁兄出手有多阔!”张四大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