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海之家”的宴席散了。长官与乡绅们擦了油嘴之后,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有机会品尝阿雅师的“仿潭家菜”,其他事与他们无关。饭店、鱼牙店的人,这顿饭吃得可不乐胃呢,于是乎店头里议论纷纷。生意人在议论的时候,情绪可以很激烈,但到了需要推举个牵头人时,大家一下子就静下来,并纷纷去上厕所。铁饼受张有财指点,鼓动罢市,但“友会楼”老板想:你“一家夏”开门关门都一样,我“友会楼”关一天店门,要损失不少呢。况且,我这福州外来客,借此一方宝地谋生,交结不了地方首富也就罢了,怎可领头与之对抗!鱼牙店老板们是清一色当地人,与林府都有“转弯抹角”的非亲即友的关系,因此,他们心中虽有不满,却无意出头做呆(歹)人。渔溪这地方林、陈、郑、郭四姓最旺,据说陈、林祖上同母,因此他们之间甚少有什么解不开的纠纷。郭氏多住乡村,事不关己,何必出面与林府对阵!这街上的店屋多是郑家的,但大半不由他们自己经营。郑先知是说话人,他认为阿海是个好客户,每月店租不缺一个铜板,把这样的客户赶走了,有何好处可言?因此,议论归议论,生意都照样在做。
处暑时节,天气十分热,但此时龙眼上市,生意更火热。外来客商纷纷到此收购新鲜龙眼并就地炼制桂圆。果农们有一点收入,常顺街吃碗点心,并多少带点海鲜回家,上孝敬父母,下解子女嘴馋。因此,鱼市供不应求,饭店食客拥挤,谁也不想此时罢市。罢市能损林府一根毫毛吗?老板们这样问铁饼,铁饼也这样问张有财和张四,但他俩不便照此话问郁家贵,还得想个办法,以便最终制住牛田哥。
1941年9月2日,日本鬼子在飞机掩护下自县城经海口撤退。福清哥们无不欢天喜地,雀跃不已。可是林尚南此时已多日粒米不进,靠人参汤维持着。长子继祖秉告老父:“福清光复了!”
老人听了只张一下眼睛,随即又闭目不语。
继祖着人去通知阿海:老人病危了,快来见一面。但美玉母亲说她女儿快临产了,这使阿海进退两难。不过,他经一番思考,认为对死者礼应重于生者,还是要赶去见老人最后一面。他随即对美玉母亲说:“姆妈,到时候千万要请街头的医馆一姐来接生,说好了,半夜三更也可敲医馆的门。”他相信西医助产士,因此着重提醒,以免有误。阿海不是父亲,倒像父亲一样牵肠挂肚,真正做父亲的,此时倒是“事不关己”。不过,郁家贵既然看重承接香火,那么,若他知道儿子要出世了,也未必会置之不理吧。
阿海带了一份新到的报纸,匆匆赶赴林府。一路上想,美玉如果生下男孩,接上这老秀才的“气”,将来会大有出息。他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虽然有秀才的血脉,但赶不上时间,失去接气之份,实在很可惜。
阿海轻脚踏入老秀才卧房,先把报纸交给继祖。继祖看到头条新闻,明白阿海的用意,随即在老父亲床前念道:“我军激战三小时,敌不支败退。收复福清……”
老秀才张开眼睛,说声:“放炮仗!”
林尚南从来不轻信道听途说,最信的是那白纸上面印的黑字。
老爷子说话了,一屋子的人都兴奋万分。孝祖赶紧在老父卧房前的天井里,放了一串“百子炮”。
大概是鞭炮声及硝烟味,让老人清醒了许多,他看着儿子们,努努嘴,想说话。三个儿子立即跪在床前的踏板上静候着。阿海见此情势,知必有遗嘱,因此知趣地退后几步。
“兄为长……仨当家,宗祖不肖……骨肉亲……照顾。”
宗祖磕头放声号啕:“爹!儿已痛改前非了,儿听大哥,也听三弟的!”
老人闭目过了片刻,又张开眼睛,看着枕边。继祖拿起一卷纸轻声问道:“是这个?”
老人不语,但眼睛看着,说声:“送孙连长……请戎装主祭!”
林尚南一生重文轻武,把武举人、武秀才当做卖膏药的,临终了才体会到武力重要,这自然与孙连长的英武杰出使他印象深刻有关。孙连长今日原是要来探病的,但出门前看了报纸犹豫了。日本鬼子不堪我军民不断的围歼与阻击,终于撤退是事实,但当日并无“激战三小时,敌不支败退”其事。若老秀才问起战况不好对答,因此他欲行又止。
老人又闭目片刻之后,张眼在找什么。三个儿子沿着老人视线看到阿海。继祖便叫阿海过来,试一试是否老父要找的。阿海趋前也跪在踏板上,泪流满脸。
“孙女婿……上墓山。”
老人断续的话,意思不明。继祖以问为答地说道:“让阿海执孙女婿礼?”老人只是看着阿海,未应声。他又转眼看孝祖:“胜利……烧报纸。”
孝祖不知老父亲所言何意。阿海轻声地在老人耳边,抽泣地念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老秀才听完阿海念的陆放翁诗句,便闭上了眼睛,再也未张开。
渔溪天下的一代鸿儒,带着几分遗憾,静静地离开了这块山海之间的小天地。“地牛”没有再为他叫屈三天,大概是因为当今天下,比林尚南受更大委屈的人,多着呢!
林府毕竟是大户人家,丧事早有准备,因此,办理得有条不紊。当夜,所有门楣都贴上素联。门前及过道都挂了“奠”字素灯笼。天井当空覆盖了布幔,使这“六扇三落”大屋显得昏暗、肃穆而悲凉。天亮后不久,即见大厅正中,灵柩自垂地分开的白帐里露出。孝男孝孙跪列两旁,伏地向致哀的亲友回拜。
今日林府不见阿海,那倒不是因为美玉昨夜生下一男孩,使他忙不过来。那方面的事,阿海早已请人照料,况且,饭店为林府致丧要停业三天。而是阿海今天受林继祖之命,上县城请叶举人写祭文。因为继祖将亡父要交给孙连长的一卷纸展开读了才知道,那不是他父亲自写的祭文,而是一篇策论,论点最多不过是维新或改良,不合时宜了,只能把它当瘦金体墨迹送给连长。但这样一来就缺了祭文。曾殿臣把此事推给俞医生,但俞虽然文笔不错,却无功名在身,不便逞能。那么,只好叫阿海往县城跑一趟了。
阿海带着继祖的书信,揣一把二十响驳壳枪,匆匆回店交代一声就出门。美玉母亲赶出门外大声叫道:“带上一串光饼,来回八十里路,不可饿着!”
妇道人家思事欠周,她未想到这一声喊叫,会给阿海带来什么麻烦。
阿海想好,下午自东边抄近路上县城,日落前可到达。晚间宜走西边大路,虽然公路已挖得曲曲弯弯、坑坑洼洼,但整体路面视野开阔,遇到情况有回旋余地。
阿海两脚不停地赶路,心头也不停地想世事。
老秀才活着,这林府的荣华富贵的气势,给世人显示的不只是钱财两字。如今老爷子躺下去了,这个家一分,林府的人就只不过是多几亩地的财东罢了。常言说得好,树倒猢狲散。一代繁华,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林家不是阿海的,但他此时却有一种失落了什么的感伤。这就是阿海,与依妹出自林家无关。因为即使这大家庭散了,依妹仍然是继祖的女儿,阿海所追随的也是林老板,那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因此可以说,阿海对老秀才这份难舍难分的深情,与钱财无关,也与他作为这显赫门第的孙女婿身份无关。那么,阿海的感伤所为何事?
阿海是很珍惜向老秀才求教的机会,每次得到指点他都记在心头且时时温习。有一次,在枪战前,为了缓和老秀才的紧张情绪,他刻意向老爷请教“曹操”。
“曹操是大白脸、大奸臣,杀人不眨眼。但读他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却使我糊涂了。”阿海开了题目。
“不是糊涂,是你开始明白了。戏台上的、小说上的怎能当做史实!”老秀才觉得这问题重要,值得指点。
“那是说,老爷你不认为曹操是奸臣?”
“评论人物,要对比。‘田猴’比‘田猴’,官比官,皇帝比皇帝。难道能拿曹操与‘田猴’比奸诈吗?”
阿海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反问的启发,觉得既深奥又浅显,很有味道。但他不知应当答“是”或“不是”,正在斟酌时,老秀才继续道:“汉献帝无能,平定中原是曹操之功,但他终生未称帝。你能一句话就说他是奸臣吗?”老秀才把问题自答了。
“他杀了很多人,包括读书人孔融、杨修。”阿海趁机问道。他想,你秀才总该帮读书人说话吧。
“曹操多疑,误杀了一些好人恐怕是事实。但建安文学、建安七子都出在中原曹操管辖下。西蜀与东吴,一大片才子地,那年代只见诸葛亮的一篇《前出师表》可称佳作,能说曹操只会杀人,不重视人才吗?”秀才这么说,阿海无言可答。他感到,同样是读书,林尚南读进了又读出,仿佛是站在高处看世界,怪不得十五岁就中秀才。阿海还进一步想:如果老人的学业只停留在十五岁前读的书上,那么,他对世事是不可能有如此精辟的看法。可见秀才虽然中不了举人,但他书还在读,学问还在做。
阿海逮住了这难得的当面向老秀才讨教的机会,感觉就像在进补品一样。他极力地去想些有意义的高深问题,但脑子里不断出现的戏文及评话,十分干扰他的“四书五经”。他认为用那些东西去问老秀才,不但是不尊重,而且也说明自己浅薄。可是他又怕失去机会,无奈,还是把《白蛇传》搬出来。
“老爷看过《白蛇传》吧!”
“神鬼戏,你爱看?”秀才不正面答复。
“听黄檗寺木玄和尚说,法海与黄檗寺始祖正干和尚,同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嫡传弟子,不但经学渊博,心也善。他在金山寺看到法海塑像,说那慈慧明心神态,令人敬仰……”阿海还没说完,秀才就接话说:“我不是佛教徒。因为我的第一个老师说,‘大儒不信佛’,我受他影响,但也读过几本佛经。法海把不识字的慧能禅师的讲演,记录并整理成《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这《坛经》在佛学界与印度传入的《金刚经》具同样受重视的地位,它是中国和尚所著的第一本佛经,并因此奠定了慧能作为中国禅宗鼻祖的地位。大体上可以说,印度佛教至此成了中国佛教,你想想看法海和尚在中国佛学史上的贡献有多大!”老学究在中肯地品评人物。
“那为何被当成恶僧?”
“人怕出名猪怕肥!”老秀才借用乡下成语,自己感到好笑,但也认为,这样回答最确切。
“既然雷公塔在杭州,为何戏文里不就近找个灵隐寺名僧?”阿海很惋惜有学问的法海名声受破坏。
“你说说看,是‘西湖水淹灵隐寺’,还是‘长江水漫金山’的气势大、影响面广?”
老秀才又以倒问代答复,阿海听了十分信服,并乘机大胆地问道:“西天佛祖管玉皇大帝,那么,孔子也归他管?”
老秀才感到不知说些什么好,双目微闭,静默了许久。阿海猜测,大概老人想说:“跟你这小子从何说起!”但不便说出口。果然,秀才用启蒙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简而言之:王子乔达摩·悉达多,被释迦族人尊称为‘牟尼’,把它翻写成汉文的意思就是‘圣贤’,我们不是也把孔丘称做‘孔圣人’吗?但释迦牟尼志在宇宙,要拯救包括猪、犬、蚂蚁在内的众生以永生。‘佛’字的意思是‘觉悟者’,那么,佛性就是悟性……”
阿海的知识领域受到空前的轰击,他感到混乱。佛祖、神仙应当是天上本来就有的,怎么原也是凡人,只不过被世人尊称而已!佛经难道不是神的泄密,只是和尚演讲的记录?千千万万人心中所遵从的、所恐惧的一切,在老秀才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说法,一门学问而已。木玄和尚说佛经,信佛;郁老师说《论语》,信孔子。如果由老秀才来说佛经、说论语,他信的是谁呢?是他自己吗?也许信自己才叫做“学问”呢。阿海突然想起少年时背诵的《论语》:“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啊,这老人真正懂孔子,大儒也!
老秀才本想简要地给阿海讲解佛教与儒家的区别,《坛经》与《金刚经》的不同要旨,但他发现阿海神色茫然,认为此子跟不上了,不知如何继续开导为好。
阿海对世界的认知被秀才搞乱了,连问题也提不出来,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无礼的问话:“老爷既不信佛,为何把弘一法师的偈语挂在墙上?”
阿海听曾殿臣说过,林府每年四次茶道待客,他的秀才老哥总是跟着笛子亲自吟诵这首《送别》词。
“啊,那不是偈语,是大师出家前写的歌词。”秀才纠正了阿海的说法,并继续道:“那年莆田林举人来访,十分推崇厦门南普陀寺这位名僧,说此君俗名李叔同,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我很想请他来,以便当面讨教,但他过往都走海路,不经过我们渔溪镇,无缘啊!这幅字是举人送的。”
阿海听着,见老人说这些话时,神情落寞。他自问道:莫非是这歌词道出了老人的晚景?唉!不问多好。他赶紧结束这难得的求教机会,带着几分遗憾,去巡视岗哨。
二
阿海本来走路就快,今日三步并作两步,三个小时即下午四点正就进了南门找到叶家。不巧叶举人今日出城,被里美乡俞家请去主礼。但叶家人都知道,举人曾向林秀才行过拜师礼,交往也多,因此,即刻着人去告知此事。叶举人于礼毕宴席前即赶回府第。他看完继祖信后对阿海说:
“明日本人会带上祭文,灵堂拜祭恩师。”
阿海早料到这一点,但举人来了,必是主祭,那不合老秀才遗嘱。因此,他用事先想好的一席话语,应答道:“我家大少爷原想有劳老先生,但眼下日军虽退,治安尚不宁。跋山涉水,万一……”
举人摆摆手,意思是不必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