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张四所得到的印象,美玉是跟定阿海了。郁家贵想,老婆是不中用了,但也不能让阿海这么便宜。因此,他对张四说:“我郁某岂肯善罢甘休!”
“此事要好好计议一下,眼下他们住在我大伯家,是动不得的。”张四怕郁家贵急于报复。
世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郁家贵跟阿海吃一个母奶长大,还一伙结拜兄弟。但他俩从小就不融洽,枪法阿海出了风头,是第一个间隙,但那裂缝很小;“福”字号货船海上交手,仿佛也没伤兄弟情;不巧又为争夺依妹、美玉,种下了仇恨;加上林家村枪战,劫持和解救林孝祖,都站在对立一方,火上加油。但无论如何,过去发生的事都不像今次这样明枪对峙,势不两立。人们常说冤可解不可结,但由谁来替他们解开这个结呢?
二
曾殿臣感到他们住在这里,给亲家翁张雅悟一家带来太多的麻烦。他的子女各家也都有自己的事,不便久留。因此,他决定明天就回去,这意见也符合阿海他们的想法。阿海托曾进善去雇五顶竹轿,比来的时候多两顶。他料定,如果美玉母亲不坐轿,依妹无论如何也不肯上轿,这是他心里十分清楚的。
一帮子人,老老少少,提着、背着张家送的大包小包山货,都集中到张家门前。张雅悟心细,派出十名保丁,并亲自礼送各位出山。依妹看到张老先生在前头步行,便立即下轿,无论人们怎么劝说也无用。张老先生看这情景也只好苦笑,无奈地叫两个保丁为他自己备轿。这样折腾了一阵,耽搁了个把钟头,但张雅悟心里倒很赞赏依妹,上轿前悄悄地对曾殿臣说:“此女家教甚严,必出名门!”
曾殿臣听了,心里一震,脱口说:“你知……”他觉得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收住。但他想起曾在林府亲耳听见林尚南问阿海“我的孙女儿可好?”,那么,他也可马马虎虎地说个“是”。因此,他正面回答道:“瞒不过老亲家的眼力,她是林尚南孙女儿,自然是名门闺秀。不过,这女婿也是很出众的啊!”
“那自然,有牛田哥这样的孙女婿,是不辱林府的。”张雅悟附和道。
曾殿臣所以对张亲家的话感到震惊,是因为他了解实情。由于他原先知道继祖在东家村有一脚的事,因此,当林尚南称依妹作孙女的时刻,便立即感到此女子长相像继祖,并越看越像。有一次曾殿臣跟阿海对酌时,狡诈地问道:“依妹是海口哪个乡村的人?”
阿海语塞,只能眯着眼笑笑。
“海口没有东家村!林府的事,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老夫子咧着嘴笑,但目不转睛地盯着阿海。
阿海感到既然依妹的身世,瞒不过这曾老夫子,那就如实相告吧。曾老认为,应当将此事告诉继祖,让他们父女认亲,特别是建新已不可能再回林府,这父女情更为珍贵。但阿海认为,如今继祖夫妇对依妹已十分爱惜,林夫人对于依妹怀孕的关切及喜悦心情,是真心且很难得,把事情说穿了,难料夫人会作出何种反应,就连继祖本人,今后也会觉得不自然。曾老当时听着也认为这样说有道理,就未多干预。
阿海他们回到渔溪街,“龙海之家”很快就恢复了营业。中午,龙田客、海口客照样上门。下午及傍晚,渔溪客逐渐增多。美玉母亲新添了一些花样,“港头蛏两吃”即带壳清炖,取其汤汁泡线面,十分可口,外加清炒鱼片等,都很受欢迎。这样,不仅小点心店,连“朋聚楼”等酒家,生意也受到挑战。鱼货先到“龙海之家”,后到“鱼牙行”,各饭店买不到最好的鲜货,不免埋怨“鱼牙行”。但这些意见尚未被激发,“龙海之家”的营运,并未受到干扰。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头阿海正忙着打理生意,那头郁家贵回到阿头那儿之后,无时不在盘算着,如何制伏阿海以报夺妻之仇。但他在渔溪人地生疏,凡事都得依仗张四。可是张四自知有勇无谋,而且正式落草阿头帮之后,已不敢到渔溪街上大摇大摆,怕被警察哥逮住,敲他伯父张雅悟的竹杠。村里倒有个适当人才,名唤张有财。他读过一些书,历来游手好闲,但又不敢明火执仗地去“出阵”,因此很难有财。他有事无事都常踢双拖鞋出山,弄到一点钱就吃一顿光饼配扁食。当他袋里无钱的时候,就手里捏一本《七侠五义》之类小说,在茶店门边坐坐,找机会为难有些识字不多但背了很多故事的说书先生。因此,茶店老板也不敢得罪他,常给他一杯开水,免得麻烦。因为他在街上人面熟,上次张四就是请他出山,去打听“龙海之家”的消息,对他来说,那自然是小事一桩。
今日张四交给张有财一只金戒指,少说也有两钱重,还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赏。至于如何行事,就看你有财谋略了。张有财先去找“老油桶”说项,但“老油桶”深知那牛田哥功力及背景,不敢贸然应允。恰巧有个浙江人,自称“赛武松”的在谷牙场边卖艺。张有财见此人棒落板凳断,就跟着众人喝彩。随后,他请赛武松到“一家春”点心店吃了光饼配扁食,并如此如此地咬了耳朵。这外乡人不知本地山海之间尚藏龙卧虎,在“老油桶”一帮人的起哄下,就到“龙海之家”去显威风。
赛武松进门并未找什么借口来寻衅,对“霸占义兄妻子”的人,是不必讲道理的。他捧起板凳断的时刻,惊起店里几个龙田挑蛏子、挑花蛤的老客,其中少不了俞老拳师的徒弟在内,他们各执两头翘扁担准备入阵。在此千钧一发要火拼的关头,阿海从厨房赶出来并立即向龙田老乡摇摇手,示意大家坐下。阿海注意到门外“老油桶”他们,心想,怎么又来了!但他压下心中怒火,笑脸走近“赛武松”,说句听来像是奉承的话:
“师傅你这木棍像铁棍!”说着伸手握棒一抖,那赛武松顿感虎口发麻,只好松手。
阿海取过木棍,随即用脚在一条板凳的一端蹭一蹭,那板凳翻个跟斗,四脚朝天躺在另一张之上,也就是说,阿海应战的难度增加一倍。他敢这么做,不会没有把握。当年在黄檗寺劈柴,智空师父教他“抖腕劈山”斧法。此时人们只见阿海棍棒一抖,并未高举,两层板凳应声断裂。
龙田客们大声喝彩,连“老油桶”他们也在门外跟着叫好。那“赛武松”知道遇到高手,进退两难。阿海根本无意树敌,他想到背后必有人挑动,错不在此江湖过客,因此掏出一把钞票,并不点数地说:“请师傅到对门木具店买三张板凳,回来我请你吃薯粉。”阿海拿捏分寸地想着大家都不失面子的圆场。
“后会有期!”那“赛武松”自视江湖好汉一条,哪肯接受“不义之徒”的交情,因此扬长而去。
“拦住他!赔板凳钱。”牛田客们喊道。
但阿海还是摇摇手加以阻止。他只想息事宁人,记住当年林老板、今日实是岳父大人的教导:“商场上不可树敌!”
此时,在门外围观的“老油桶”,对张有财说:“你该信了吧!如今天下还找不到这牛田哥的对手呢。”
张有财是信了,他信阿海武功了得。但他深知,渔溪这天下,最厉害的法道不是拳术也不是枪法。因此他拍了拍“老油桶”肩膀,笑了笑就走了。那意思无疑是说:“老弟,且看我下一招!”
三
张四得知有财老兄花钱请人去碰了一鼻子灰,十分恼怒,责问道:“你明知牛田哥能‘一拳解双乩’,这渔溪山、江口界,无人是他的对手……”
“因此我请的是过省浙江好汉!”
“我看你请山东好汉也无用。人家郁大哥有机关枪,用得着你拳头?”
“话不能这么说,我第一招让他不得安宁,叫街坊知道此店开在这里,招惹是非。接下来好戏要登场了。”
张有财在茶馆里多次听人谈论,有些饭店对”龙海之家”先挑选海货的不满。但他多少有点自知之明,认为自己这样的“混混辈”,要去鼓动“鱼牙行”及大饭店的老板,是做不到的,因为老板们会把你当讨饭的,不待你开口说什么,就丢两个铜板过来叫你走开,那是很丢脸的事。他也在茶店听多人说过“铁饼”的故事。人们不记得铁饼老板的姓氏,只知他原来在“友会楼”当伙计,勤俭积了些钱,又向亲友借些来凑数,开了一家小饭店,取名“一家夏”。他自认熟悉菜谱,但其实并未学到经营本领。且不说“一家夏”的碗菜做不过“朋聚楼”、“友会楼”,连面点也不及“一家春”。他每日盘算着赚钱,因此扁食愈包愈小,面点越来越稀。没有回头客,店堂自然冷落。虽然他每日把空锅烧热,冲入一瓢清水“咂咂”叫,装做生意很兴旺,但无济于事。他不得不把隔夜光饼在锅里烤热上桌,因此被食客戏称他作“铁饼”。“铁饼、铁饼”地叫多了,他也只好应声,这是小生意人的无奈。
张有财看中铁饼,进门就大声说道:“老板发财!”
“要倒灶了,还发财!”
铁饼老板显然怕他来“吃欠账”,把话说在前头。张有财哪有听不懂的道理。他把金戒指亮一亮,随口说:“赚钱之道,其实也应‘八仙过海’……”
铁饼并无兴趣听八仙、九仙闲话,心想这混混必是用假戒指来哄哄我,目的无非要“吃欠账”,老爸我有这么傻?想起此人头一次来,扁食还没有动,就把一碗汤呼噜喝光,并立即叫:“油油汤添一瓢!”因此他笑道:“铜的,顶多不过是镀金的!去骗骗三岁孩子吧,老爸我四十好几了呢!”
张有财听了并不生气,立即道:“不信你用灶火烤一烤,自古道:‘是金变赤,是银变白’,假得了吗?”
铁饼老板无意惹是非,反正来客未点菜,我也不上你当,因此不语。那张有财深知,要鼓动此君,关键在这戒指上,便进一步说:“你真不信,一起到对街金店验明!”
铁饼听他敢去验货,信了一半。他想,此人有这么大的金戒指,倒也真的算得上值得另眼看待的食客。反正店里无事,就随张有财过街。
金店女老板经验丰富。这年头侨汇断档,侨属中多半妇女以变卖金银首饰过日子。她总是将这些乡下妇女请到楼上吃光饼配扁食,先有交情,后谈交易,很得信任,生意做得比战前更火红,结识的侨户也多。她只稍看一眼便道:“来路货,哪家华侨的?”
她不马上说是足金,那自然是生意经了。女老板常见这个混混,踢一双拖鞋游手好闲地满街走,因此判断这个两钱半的足金戒指,十有八九是贼货。但她既然不想找麻烦,就不主动开价。铁饼明白这道理,但已相信这是真货,哪怕只是十四开(K)的也值钱。
回到“一家夏”,老板先给张有财端来一碗扁食,加两个“铁饼”,话题就打开了。
果然有效,铁饼老板按张有财的说词,不但把各家点心店、饭店、鱼牙店煽动起来,连各大杂货店、药店、糕饼店甚至剃头店的老板都群起响应。因为渔溪各店家,每月初二、十六都要“做牙”,老板一家与伙计们祭罢神明,一起饱餐一顿,少不了鱼鲜海货。
渔溪街开始传说纷纷:
“‘鱼牙店’要拒收龙田、海口的鱼货了。”
“‘那一拳能解双乩’的牛田哥,藉武功霸占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