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将盒盖缓缓合上,朝内监使了个眼色,伸手指了指它。
内监黑白分明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眼神在他和锦盒之间走了好几遭,挠头抓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有反应。
耳中没有听到窸窣的动作声,嬴政回头望了眼愣在原地的内监,眉头紧锁有些恼怒,不由觉得自家的内侍瞬间拉低了自己智商,姿态慵懒的抚了抚额,当真是让人头疼。
古铜肤色的脸上一黑,声音不受控制的变冷:“将它拿下去给卞先生,嗯……”
内监松了口气,心里不禁泪流满面,背过身的瞬间,抹了把额上的汗渍,表示心理压力真的很大,他真的很刻薄。
卞和茫然,抬头匪夷所思的望着主座上有勇有谋的枭雄,暗自忖量许久,很难为情的于心自愧,让他最伤心的是人的心思多变,摸不透。
千方百计的得到,岂会轻而易举的还回来,除非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把握住内监递过来的锦盒,低头看着它,凤眸微微眯了眯。
“既然先生对这和氏璧甚为熟悉,那这琢玉之事,就交给先生了……”嬴政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理直气壮地提议道。
就这么迫不及待?
直接放弃心里不断冒起来的遐想,卞和勾唇嘲讽一笑,原来打的是这般主意。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雕花檀木盒子,纵然有一百个不愿,却也不能当面,不,是背地里都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不断催眠自己,勉强整理好情绪。
下定决心后,躬身作揖,耿耿于怀的说了声:“诺”。
午后,炽烈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四处流窜,悬于高高城墙之上的旗帜,从未间断发出烈烈作响之声。
万尺黄土将吸收的热量反射回去,滚滚热浪飞腾而下,烟云蒸腾缭绕。
青色石砖堆砌而成的城墙坚硬、高耸。嬴政手握佩剑,在灿烂夺目的烈日下,昂首屏气凝神,双眸紧闭,姿态高傲的享受着万里江山。
一袭黑色的衮服,颜色深沉、稳重,却不曾潇洒的抛开所有自持高贵之人的通病。
精美的十二种章纹。
“日月星辰取其照临也;山取其镇也;龙取其变也;华虫取其文会也;宗彝取其孝也;藻取其洁也;火取其明也;粉米取其养也;黼若斧形,取其断也;黻为两己相背,取其辨也。”
卞和走来,干净利落的躬身施礼,垂眸低声道:“王上。”
尚未等到嬴政发言,他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华丽的赤舃,逆光而立,衣角在风中翻腾。
嬴政信手搭在灼热的垛口上,忍不住的摩挲着。
他睁眼,含笑回头,与站在那里中规中矩的卞和对视了一眼。
冕旒冠上的十二串白玉珠,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视而不见,那区区数十颗白玉珠,当真阻止得了他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耳边黄色的珠玉充耳在漫天的光芒下,越发的璀璨夺目。
“汝可知寡人的帝国,为何举国上下流行黑玄之色?”
卞和忍不住轻笑一声,三思后,声音淡淡,恭敬从容的说道:“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水德代周而行。”
嬴政囧囧双目眺望着远方,嘴唇紧抿,不发言语,稍顿了片刻,它清傲的声音幽幽的传来“可寡人……要的不是它的周而复始。若是逃脱得了生死的束缚,那该有多好。”
没想到他竟然有了这种念头,卞和大惊。
觉得不可理喻。
这么多年,七雄争霸,他心里明白,这副皮囊正在逐渐变老,不再像自己初登大位时十三的年纪。
十三岁,多么年轻啊!
时光倒流,过去的种种浮现眼前。
设计处死长信侯廖毐,相国吕不韦受到廖毐叛乱集团的牵连,免除相国职务,最终饮鸩自尽。母亲与廖毐暗通曲款生下的两个私生子,被自己乱棍打死……
父王恐怕到死都不会想到,曾经扶持协助他的恩人,和他深爱的夫人,变得如此扭曲。
自己在腥风血雨的沼泽中挣扎,可是,母亲呢?他不由嘲讽的冷笑一声,她直挺挺地朝自己脸上狠狠地旷了两巴掌,黑白分明的凤眸中满是失望、痛楚。
握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指节发白。
母亲,呵,这两个字是那么的陌生。
所有的生命在历史的长流中不过都是昙花一现。有的人翻过去属于他的这一页,后世还会有所踪迹可寻;但是有的人在记忆中,坚决的没有留下任何气息。
逐渐苍老衰弱的身子,对于一切的病痛,最终都会危如累卵。
他稳了稳心神,甩掉心里错综复杂的情绪,再次缓缓回首,对着卞和点了点头,叮嘱道:
“等汝的玉玺琢好之后,寡人才算的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卞和默默地站在那里,听着他姗姗道来,望着他勇武的身影,神色复杂,心底矛盾。
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