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姿回去后便开始挑灯夜战,忙到很晚才画好了草稿。次日一早,便赶在北胤王还未离去时让仆人转交给他。
没过多久,北胤王便差人来唤她前去。叶姿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草草行了个礼,他倒是先开口:“那日不慎踢到了你,伤得怎样?”
叶姿道:“现在还有些疼痛。”
北胤王打量了她一眼:“等会儿我叫人取些伤药给你。”
“不用了,凤羽已经给过我了。”
他的神色又严肃起来:“他现在怎么样?”
叶姿不想与他冲突,忍气吞声道:“还好,只是左手还是无力。”
北胤王沉着脸,缓缓坐下,过了片刻才道:“待册封之后,要请良医替他治一治,不能再废了左手。”
叶姿不禁问道:“什么时候册封?”
“还有六日,正是圣上祭祀先帝,祷告来年国泰民安的吉日。”他看了看手中纸张,“这是你画的?怎么以前从不见你摆弄纸笔,现在却画得如此精致?”
叶姿心头一紧,忙道:“这是我无意间在书上看到的,描画下来了而已。”
北胤王颔首,似乎并不很在意,将那画纸交给了仆人,吩咐请最好的工匠尽快做成。此后数日中他依旧经常去军营巡视,叶姿倒也难得度过了几天安静日子,甚至开始暗中打算怎样才能离开王府,只是一想到关于如何回到现实的问题,便心情低落。
倏忽间距离册封仅有一天,那日清早叶姿起身不久,便听侍女说工匠已将打造好的轮椅送进了王府。她披上狐绒斗篷匆匆到了北院,未曾进屋,只在窗外远远望着。
福婶正指挥家丁帮助凤羽坐到轮椅上,凤羽抬头间望到了窗外的她,原本淡漠的神色变得有些局促。
“公子小心。”福婶见他未撑在扶手上,急忙矮身去搀。凤羽低下头,略显吃力地坐了下去。此时福婶等人也看到了叶姿,纷纷出屋行礼,叶姿这才缓缓走进房间,见凤羽独自坐在那里,也不回身。
“用手转着轮子,就可以往后了。”她站在后面,淡淡道。
他侧过脸看看她,道:“你叫人做的?”
“嗯……你父王找的工匠。”她走到他身边摸摸椅背,质地坚实,做工精良,虽朴实无华,细节之处都极尽完美,看得出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仆人们已经散去,叶姿见凤羽还是坐着不动,全无惊喜之态,不由有些失望。“你不想试试看吗?有了这个,你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不发一言地盯着她看,让她心里发毛。
“怎么了这是?难道不喜欢吗?”
“没有。”凤羽这才缓缓开口,“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总比你一直坐在床上好吧?“叶姿不乐意了,“我绞尽脑汁画出了图,每一个部件的大小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给我看看。”他忽然道。
“什么?”叶姿感觉他说话总是有一截没一截的,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图纸交给工匠了啊,你看了有什么用?”
凤羽睨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过自己画技高超么?”
“……原来是想验证一下?”她蹲了下来,胳膊撑在扶手上,“那你看这个轮椅,不就知道了吗?当然工匠也做的精致。”
他垂下眼睫看看她:“我要去后园。”
“后园?”她又是摸不着头脑,“你说话怎么总是跳跃性十足?忽东忽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那是你太愚钝了。”凤羽说罢,推着轮子往后移了一移。她身子一晃,急忙站起。“莫不是又要去看那匹马?”
“嗯。”他简单应了一声,想要调转方向出房间,但毕竟才接触这代步工具,且左臂伤势未愈,仅靠右手很是不便。叶姿皱着眉,一把拉过椅背,帮他转过了方向。
“不会请人帮忙吗?”她责备道。
凤羽盯了她一眼,道:“我左手没有力气,还使不来这东西。”
“所以叫你多开口,又不是没有仆人,以后你发话他们就会来……”
叶姿还没有说完,却被他打断了。“我不想叫他们。”
她皱皱眉,敲了敲他的肩膀:“你难道想把我当仆人使唤?”
“我可没有这样想。”他难得想要笑一笑,可浅淡笑意才浮上唇角,却又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迅速回复了原来的模样。
虽说有了轮椅可以让凤羽的活动范围变得大一些,但因宅院中门槛台阶众多,单单把他带出北院就又花费了一些人力。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即便后来叶姿推着他去了后园,一路上他还是沉默无语。
茅棚下,那匹瘦弱的白马依旧孤零零站在角落。尽管面前放了上好的粮草,却吸引不了它的注意。听到他们到来的声音,玉骢迟缓地抬头望着外面。
叶姿见它可怜,想上前捡起粮草喂给它吃,却被凤羽阻止了。“它若是能吃得下,早就吃了。”
“你不是心疼它吗?为什么面对着面还这样冷漠?”叶姿攥着干草,意兴阑珊。
“你怎么知道我冷漠?”他这样说着,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她嗤笑一声,用草尖撩了撩他:“像冰山一样,半点笑容也没有,还说不冷漠?”
凤羽偏过脸避开草尖的撩拨,道:“为何都要表露在脸上?”
“不表现出来,别人怎会知道你的心思?”她转过身,走到茅棚檐下,“就像你明明关心玉骢,却还跟我说喂食也没用,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不在意它的死活呢。”
“这样活着,不也是受罪?”他反诘,“难道一定要强求它活下去,才算真的在意它?”
叶姿瞥了他一眼,虽然知道他应该是受过许多苦难才会如此消极,但心里终究还是不舒服。索性没有理睬他,顾自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干草递到玉骢面前。
“不要接近它!”凤羽在背后喊道。
“怎么了?”叶姿回过身,却在此时,那马儿嘶鸣声起,竟朝她撞了过来。叶姿正想闪躲,只觉手臂一紧,被他猛地拽向后方。她趔趄着站立不稳,顿时跌坐下去,竟正坐在凤羽的腿上。
叶姿心头一乱,如弹簧般跳起来,尴尬地退到旁边,道:“对不起!”
他胸口微微起伏,推着轮椅侧转向她,愠怒道:“叫你不要过去,你当是耳旁风吗?”
“我已经很小心了……”她颓丧地将手中干草扔在地上,回头见那马儿虽然瘦弱不堪,但仍烦躁不安地刨着地面。凤羽推动轮椅缓缓上前,俯身想要捡起地上的干草,叶姿见了,便替他拾起,递到他手中。
“你以为它病弱将死,就不会踢人了?”他睨着叶姿,眼里带着些许的讥诮。
“它还是对我那么抵触啊……”叶姿叹了一口气,望着玉骢黑黢黢的眼睛。
凤羽没有说话,慢慢地推着轮椅向前,握着干草递到了它嘴边。玉骢喘着粗气,晃了晃脖颈,略显犹豫,但终于还是低垂着头,小口小口地咀嚼起粮草来。
“你看,它还是吃得下的。”叶姿欣慰道。
“那又如何?”
“也许它见到你回来了,就会慢慢好起来。”她微笑起来,“世上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测的。”
他本是安安静静地握着干草的一端,此时却忽而垂下手,任由干草掉落在地。
“怎么了?”叶姿愕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失去了兴致。
凤羽望着犹在寻觅粮草的玉骢,道:“难以预测的事,往往都是悲凉结局。所以你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以免最后会更绝望。”
她语塞了一下,板着脸道:“萧凤羽,你为什么总是说这些打击人心的话?”
“只是如实陈说而已,有什么不对吗?”他扬起脸望着她,阳光下,她眉黑眼明,衣裙鲜丽,正如一枝含露绽放的海棠。
“永远都只看到阴暗角落,不能试着释怀一些吗?”她说罢,转身便走,可行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望。他没有动,独自寂静地坐在那里。
阳光挥洒了他一身,衣衫上素白的狐绒尖上闪着金粉似的光,眼眸却仍似幽泉,深隐凉意。
“不回去了?”叶姿强压了不悦道。
“你先走吧。”他回答得干脆,好似对她的情绪浑不在意。
于是她真的走了,可一边走,一边想到他那双清冷的眼眸,以及不含希望的话语,心里一慌,便又蹩了回去。
远远的望去,他不知何时已转过了轮椅,还是面对着马棚,重新捡起了掉落的干草,在安安静静地喂给玉骢吃。
她没去打搅,悄悄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迎着漫天金晖,眯着眼睛看他的背影。
凤羽发现她的时候,似乎并没感到意外。她走过去,背着双手看看他,不说话。他则略略侧过脸去,似乎不想正视她,眼角余光却在她眉间停留了片刻。
“回去吗?”她先开了口。
“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又回来?”
“不欢迎吗?”
凤羽没有回答,双臂搁在扶手上,似乎等着她过去。叶姿走到轮椅后边,推着他往前。
“要不是想到你手还不能用力,才懒得管你。”她一边走,一边倨傲道。
“这轮椅本来就是你给我做的,你怎能不管?”他冷哂一声。
叶姿心里有小小的恨意。先前觉得他是只受伤的小兽,谁知现在他竟恃弱而横起来。于是不想给他机会再往上爬,便索性闭口不语。
待到将他送回房间,准备要离开的时候,凤羽忽道:“明天我要入宫受封了。”
“我也会去的。”叶姿正色道,“你不会又在皇帝面前抗旨吧?”
“怎么?你怕了?”凤羽扬起眉盯着她。
她恼怒道:“别总是一味偏激好不好?就像上次在墓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接受世子的封号,险些酿成大祸,难道你就不考虑后果?”
凤羽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要看她还会怎么说下去。
叶姿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本想训斥一顿,但望到他终日只能坐着的身影,又压下怒气,道:“你心里压抑着,可也不能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为敌吧?那样对你自己,对其他关心着你的人,又有什么好处?假如上次皇帝真的恼了,不仅你会受罚,只怕整个北胤王府都逃不开关系,你真的想要看到这样的结果?”
“不想。”
“那不就成了?”她转到他身边,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膀,“收敛着点。”
凤羽侧过脸睨着她,过了片刻才道:“你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
“你本来就是,还需要当成吗?”她得意地抿着唇笑。
凤羽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不就是让我接受册封吗?何必如此啰嗦?”
“因为你是极其固执的人啊!”叶姿想了想,又紧闭了房门,低声道,“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怎么?”他挑眉凝视她。
她抿了抿唇,道:“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等受封之后能不能找个机会离开上京?”
“去雪山找我姐姐?”
“是啊!”叶姿反而着急了起来,“不然我一个人真的很难,我可以带你去雪山,但你也得帮助我逃脱这里。”
凤羽看着她,道:“离开了王府,你怎么生活下去?那个怪人不会再来追捕你了?”
“那么久没有出现,想必是死在戈壁了。”叶姿皱眉道,“我这些天一直寝食难安,万一有一天郡主的遗体被发现,那我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凤羽沉默了片刻,叶姿急切道:“你可以等我逃得远了之后,再将发现郡主尸体的消息传回来,这样你父王想要抓我可能也抓不到了。”
“那我如何解释?被你蒙骗带你离京?”
“……你那么深谋远虑,一定可以想出借口的。”叶姿蹲下来,蹙着眉望着他。
凤羽沉下脸:“那倒不如说你与我一起去雪山看古战场,不料你遭遇雪崩,被活埋在下面,只剩我一人活了下来。”
叶姿一愣,沉思道:“这样一来我就不是冒牌郡主,而是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吧?倒也不失是个好主意,比我想得更安全。”
他冷哂一声,推着轮椅远离了她。叶姿不知他为何现在反倒不急着撵她走了,站了片刻,转到他身边:“反正之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找到郡主的遗体……我不会食言,这些天来我也算认认真真做足了戏,你总不至于最后翻脸吧?”
凤羽以眼角余光扫视了她一下,冷冷道:“你是真的不想留在这里?”
叶姿怔了怔,道:“你不是一直看我不顺眼,只容我暂时在这吗?”
“……我累了,要休息。”他难得地敷衍了事,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