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途中,气氛格外压抑。北胤王从离开墓地的那一刻起就冷得好似寒冰,叶姿知道他必定是因为凤羽在皇帝面前拒绝受封为世子而发怒,故此也不敢再说起此事,默然上了马车,紧闭了车门。
果不其然,北胤王一回到王府便喝令下人关闭了大门。叶姿眼见他这举动分明是又要爆发,不禁看了看身后的凤羽,凤羽却还是淡漠如初,侧过脸顾自看着庭院中的枯枝。
“都退下。”北胤王一声令下,仆人们纷纷退出正堂,顷刻间堂中只剩他们三人。
桌上祭品陈列整齐,灵位刚刚安置好,线香萦绕青烟,撩散浓郁。
他背对着叶姿与凤羽,站在供桌前沉默良久,视线一直落在灵位间那一行暗金色的字上。叶姿倍感压抑,才想说几句缓和气氛,忽听北胤王沉声道:“跪下。”
她吓了一跳,望着北胤王的背影,试探道:“父王,您……”
“凤羽,跪下。”
北胤王没等她说出完整的话,就冷冷抛出一句。
叶姿心一沉,悄悄侧身望了望凤羽。他正坐在堂中檀木椅上,目光仍落在窗外。她蹙眉道:“父王,他没法跪,有什么事,您就说出来吧。”
“原来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北胤王扬起浓眉,转身盯着凤羽,“方才连圣上的旨意都敢违抗,我还以为他已经无所不能,快要上了天!”
叶姿抿了抿唇,上前道:“我知道他刚才说那样的话很不应该,但这些天来凤羽始终都心情低落,想来也是郁结了很多事情,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有什么郁结?难道还不是他自找的?”北胤王怒意渐盛,“自从他回到北辽后,终日半死不活,先是不肯改口白白放过了朔方,再是当面违抗圣上旨意!我只怕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天,他就会惹火烧身,害了整个北胤王府!”
“不会的。”叶姿急道,“那样的话对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知分别十年,回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任意妄为的人!”他重重斥着,可凤羽却还是静静坐在那里,仿佛耳边的骂声与他完全没有关系。
院中那一棵大树落尽了树叶,枯枝干裂,骨节嶙峋,宛如垂老将死,却还挣扎着挺立风霜间。
凤羽望着枝节出神,冷不防北胤王怒而上前,一把揪住他右臂。叶姿不及阻拦,竟眼睁睁看着凤羽被他拽离座椅,跌倒在地。
一声闷响,双膝撞在地上,刺痛钻心。
凤羽攥紧了手掌,几乎将牙咬断。
“凤羽!”叶姿惊而上前,扶着他的臂膀,却被北胤王一下子推开,撞倒了桌椅。
凤羽一怔,才想伸手去扶叶姿,却被北胤王一把抓住了袍袖。“去,刚才在墓地就没有给你兄长磕头,现在补上!”北胤王声音发颤,硬生生将他拽着往前。凤羽以右肘撑着身子,被他就那么拖行于青石砖地。却在即将被拖到灵位前的一瞬,猛地挣脱了北胤王的掌控,身子紧贴地面,再也不肯往前一寸。
他的手指死死抓着砖石。
“你是连死去的兄长都不放在眼中了吗?!”北胤王吼道。
他伏在冰冷的地上,一声不吭。叶姿疾步上前想将他扶起,北胤王却怒斥:“滚开!为什么总是护着他?!他有你这样的姐姐,迟早变成没用的废物!”
“我不是已经是废物了吗?”凤羽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像是从地下发出的一般。
“你说什么?!”
“我说——”他用右手撑着身子,嗤笑了一声,“我不是早就是废物了吗?站都站不起来,再也无法行走,这辈子都会是这样,难道还不算是废物吗?”
话音刚落,北胤王已按捺不住怒火,抬脚便踢了过来。
“别!”叶姿惊愕之下,下意识地抱住了凤羽双肩,那一脚不偏不倚竟正踢在了她的背上。她只觉一阵剧痛,险些扑倒在地,凤羽脸色一变,继而盯着北胤王,冷冷道:“为什么要踢她?”
叶姿咬牙强忍,撑着地面的手亦不住发颤,北胤王见状不由拂袖,语气丝毫未改:“你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
“为什么要踢她?!”他挡在了叶姿身前,朝着父亲再度发问,眼神凌厉。
“要不是你自怨自贱,她就不会被踢!还不明白?!”
“自怨自贱?”凤羽脸色发白,盯着他道,“废物这个词,不正是你亲口说出的吗?!”
北胤王牙关紧咬,哑声道:“很好,很好!你果然是个记仇的性子!我从小怎么教导你们兄弟的,你已经全都忘记!”
凤羽紧抿了唇,忽而笑得犀利:“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记仇,是谁用我替代世子送到朔方,是谁把我像废物一样丢弃,我永远也忘不了。”
北胤王喘着粗气,双目泛红,噎了许久才道:“你记恨这些,我早就知道,但我现在正告你,男子汉当禁得起风雨!就算你在朔方受了苦,可现在对外不敢复仇,对内六亲不认,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也不配做我的儿子!你要是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待在这王府里。只是你要知道,现在有凤盈护着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出嫁,到时候还是只剩你一个!”
说罢,竟也不看两人一眼,只管大步迈过凤羽身边,不做一刻停留。
厅堂骤然冷清了下来,供桌上余香袅袅,一截残灰倏然而落。
凤羽额前发缕散乱,垂落了下来,他的右掌撑着冰冷的砖石地面,手指微微发颤。
叶姿跪坐于地,肩背处疼痛难忍。但她还是咬着牙,想设法将凤羽扶起,他却依靠自己的力气撑坐起来,道:“你还能站起吗?”
“可以……”叶姿略显吃力地扶着他的肩膀,想将他扶到座椅上。
凤羽低着头,轻声道:“去叫家丁进来吧。”
她捂着肩膀走出正堂。仆人们在庭院外都听得到里面的吵声,只是没人敢进来,此时见郡主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忙上前问长问短。叶姿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们将凤羽背回了北院。
待他们将凤羽送入房间后,叶姿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要走。
“踢在哪里了?”他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背影哑声问道。
她停下脚步,道:“肩后。”
凤羽沉默片刻,道:“你要伤药吗?我叫人去拿。”
“不要兴师动众了。”她侧过脸,意态疲惫,“你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凤羽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生气了?”
“不是……”叶姿看着他,情绪起伏不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先前在父亲面前还桀骜不驯的他,此时却恹然低落,见她站着也不说话,便低声道:“那你回房休息吧。”
叶姿微微点了点头,没再与他多说什么。
因不想让别人知道在正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叶姿回去后也没叫侍女去取伤药。原以为过一阵就会好,可直至夜幕降临,她肩上伤痛还未消减。她心烦意乱地卸去妆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本以为在北胤王面前不败露身份是最大难题,却没想到自己又身陷于这父子二人的龃龉间,平白无故地挨了重重一脚。
回想起来,自从得知父亲自杀直至现在,自己竟是连一天安稳日子都没有,不是疲于奔命就是被迫演戏,即便是夜晚睡在这里,都会提心吊胆,唯恐再发生什么诡异之事。
以后怎么办?是继续这样冒充着郡主待在王府,还是另寻机会逃出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万一雪山下郡主的尸体被人发现,因天寒地冻尚未改变面目,自己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北胤王与隆庆帝会如何处置自己?可就算逃出去之后,自己又将飘向何处?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径?凡此种种,纠结于心,让她倍感煎熬。
忽而想到凤羽虚弱又倔强的模样,以及北胤王的怒叱。“现在有凤盈护着你,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出嫁,到时候还是只剩你一个!”
她心头又被压上一块重石,假如北胤王真的替她安排了婚事,作为郡主她又不能违抗父命,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想到此,她忍着剧痛坐了起来,望着昏暗的房间发呆。
——果然还是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
她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正要以此坚定自己的念头,却忽听外面传来侍女的唤声。“郡主可曾睡下?”
她疑惑道:“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
“啊,没什么要紧事情,郡主请休息,奴婢不打搅了。”侍女说着,似是渐渐远去,但到了院中,又低声与人交谈着什么。
叶姿微一忖度,披着斗篷下了床,悄然将窗子开了一条缝往外望去。
在靠近院口的地方,侍女正和家丁说话。月色淡朦,树影横斜,檐下长廊幽深寂静,身着素白锦袍的少年坐在那里,眉目间隐含萧索。
“凤羽?”叶姿一怔,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窗。这竟是他自从回府后,头一次来到她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