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保驻防仁和镇之后,并没有搬进隋进的守备队指挥所,而是与松本俊男住在一起。
这是一套日式风格的小院,由日本来华移民的房屋匠人精心修建起来的。
松本俊男总觉得一个人住在这里很无聊,于是邀请秦天保和他一起住。
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秦天保是他唯一能聊天的人了。
娄先生的衔草堂是他另一个每天必去拜访的地方,自从被娄先生治好了心病,秦天保已经将他视为最亲近的人。
娄先生自比是只避祸迁徙的飞燕,将住所取名衔草,意为临时客居之地,以表达对家乡的思念和重回故土的希望。
这段日子,秦天保感觉自己明显长进了许多。
他从松本俊男那里学习了管理现代城镇的思想和方法,这也让他对城镇新兴阶层有了相对全面和客观的认知。
从鸦片战争到辛亥革命,再到军阀混战,中国失去了太多发展现代文明的契机,除了少数大都市以外,人们还生活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中。
现在,松本俊男要打破这种自给自足的形态,加强人们之间的联系,这样才能实现真正的现代化城镇。
把土豆和肉放到一个锅里,炖出来的是不是要比只有土豆或者只有肉的好吃?
秦天保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比喻,尽管它和社会化大生产真正的意义还是有所区别的。
他相信松本俊男说得对,于是很崇拜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日本人。
当然,对于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以及很多日本人耀武扬威的样子,秦天保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反感的。
所以,当汪精卫宣布到南京组织伪政府消息传来的时候,秦天保感觉有一些失落。
难道中国真的要亡国吗?还是像大清朝那样,由外族人统治?
这些问题,秦天保自己是给不出答案的,于是他就困惑了。
让他更困惑的是,从伪政府成立以来,找他套近乎想在警备队里谋职的人越来越多了。
当初隋进举着银元四处招人,结果谁都不来,现在却都打破了头往里挤。
他们一定是看民国政府要完蛋了,至少短期内打不回来了,所以赶紧转换阵营。
人心何至于斯?
于是秦天保在拜访娄先生的时候,把心里的问题和气愤一并说了出来。
娄先生哈哈一笑,然后亲手给秦天保到了一杯茶。
“娄先生,是不是我的问题太无知了?”秦天保问道。
“非也,非也。”娄先生笑着说道,“我是很欣慰,果然没有看错人。”
“您这是从何说起?”
“秦队长,你是个有慧根的人。”娄先生说道。
“是吗?”听到对方夸奖,秦天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人活一世,不能胡里胡涂,否则与飞禽走兽无异。”娄先生正色道,“可是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即便有些人年少时有大志向,最终也会被万丈红尘迷住了双眼、消磨了志气,最终变成蝇营狗苟鼠目寸光之辈。想要不糊涂,首先就是要开眼看,这就是我说的慧根了。”
“开眼看?”秦天保问道。
”正是。”娄先生点头道,“所谓开眼,就是要不断观察,不断思考,遇到让你满意或反感的事情时,要观察它的全貌,然后思考它的本质,如此才能既了解它,又了解了自己,还获得了举一反三的能力,长久锻炼下来,便能养成洞察力的能耐。”
“可是这似乎并不难啊?”秦天保皱眉道。
“确实不难。”娄先生笑道,“关节在于有多少人愿意这样去做。须知世上本无难事,全是人们认为很难,不肯坚持到底罢了。人活一世,其它都是虚幻,唯有增进智慧,真正了解这世间万象的本源,才不枉走这一遭。”
“增进智慧……”秦天保沉吟道。
“我说你有慧根,是因为你尚且愿意观察这些事情,并愿意通过思考来进行评判。”娄先生继续说道,“可是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当你思考到一定程度就会迷茫,迷茫中若无正确的导向,就容易走上歧路。”
“歧路?”
“是啊,古往今来,哪个遗臭万年的奸臣贼子不是有智慧的人。宋朝的秦桧、明朝的吴三桂,他们能坐到当朝一品和封疆大吏的位置,都是万中无一的人才。可是,就因为他们走上了歧路,最终成为万代唾弃的罪人。”娄先生叹道。
“那汪精卫算不算?”秦天保沉浸在这番话中,忽然随口问道。
娄先生眼睛一亮,紧跟着皱起眉头说道:“这话咱们二人说来无妨,切不可与外人讲!”
“啊?是!”秦天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也露出尴尬的神色。
“你之所以对那些趋炎附势之人看不惯,正是因为你开始思考了。”娄先生有意岔开话题,然后继续说道,“这是好事,但你还缺乏思考的方法,这就很容易钻进牛角尖,最终走上歧路。”
“请娄先生指点!”秦天保急忙说道。
“第一,就是易地而处。倘若把你放到他们的位置,你会不会作出一样的事情?”娄先生问道。
秦天保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第二,就是自省吾身。你的气愤究竟是真出自这些人毫无气节,还是因为之前用人之际一个人也招不来,现在总算稍稍平静了,他们又抢着来?”娄先生问道。
“两者兼有。”秦天保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
“即便是两者兼有。”娄先生说道,“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这些人只是想混碗饭吃,又没有伤害他人之心,所以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倘若说他们为了一己之私,危害到他人乃至民族的利益,这才是真正的奸恶之人!”
“可是,如果给了他们机会去害别人,他们就一定不会去吗?”秦天保问道。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娄先生正色道,“你身为一军之主,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手下就是什么样的人。倘若你是个奸恶之人,你手下的忠臣义士就会陆续转投他人,最终留下的都是和你一样的奸恶之人。”
秦天保回味了这句话良久,这才点头道:“晚辈受教了!”
娄先生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人,那是因为你从小就投在了钱司令的帐下,耳濡目染,加之你本性纯良,才避免走上了歪路,这可是老大的福气啊!”
“娄先生这番话,让我茅塞顿开。”秦天保诚恳地说道。
“以前钱司令坐镇中军的时候,你们这些年轻人玩闹一番也就算了。”娄先生正色道,“眼下钱司令不在,你就是那些官兵的榜样。所以你要有所变化,才能使队伍严守纪律,作风正派。”
秦天保被娄先生一番话说得直冒汗,看来自己确实是见识浅薄。
如此一来,秦天保更是以娄先生为师,每有疑惑便登门讨教。
过了几日,仁和镇迎来了客人,松本俊男、娄先生和秦天保一齐现身,在火车站等待着贵客到临。
这个客人便是从保定而来,以兴办煤场生意为名实则为接近秦天保的吴佳惠。
她一身洋装出现在车厢门口时,英姿飒爽的样子立刻吸引了秦天保的目光。
唐龙、张汉二人跟在后面,见到这个女人都不免惊讶,随即交头接耳了几句。
众人寒暄过后,松本俊男便迫不及待地邀请她到现场考察,娄先生急忙婉转地阻止他,表示贵客远道而来,还是先到馆驿休息为好。
松本俊男原本就是想表达自己欢迎的态度,因此也就顺坡下驴,不再坚持。
毕竟,迎宾楼那边,丰盛的午宴已经准备好了。
众人返回镇子的途中,唐龙、张汉抽空把秦天保拽到一旁,将当日在保定府打探情报的经过向他重述一番。
“你说,这个女人便是出没于姚记煤场的那个?”秦天保皱眉道。
“是啊,我们哥俩绝没看错。”张汉说道。
“姚记煤场和西山到底有没有关系?”秦天保低声问道。
“我们在那儿呆了九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唐龙接口道,“而且据我们打探,这个姚老板似乎是个有钱的主儿,还和日本人做生意。要是有问题,日本人还能和他做生意吗?”
“也是。”秦天保点了点头。
“这女人长得倒是真漂亮,陪咱们连长正合适。”张汉口无遮拦地说道。
“就是,就是。”唐龙也眯缝着眼睛说道。
“你们俩,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拿这话搭桥呢?”秦天保说道,“你们有事就说,别跟我打埋伏!”
“哪能啊!”张汉笑道,“我要是有相好的,还不第一时间告诉你。”
“对了,三爷,最近有些风言风语,不知道您听着没有。”唐龙忽然严肃地说道。
“什么风言风语?”秦天保来了精神。
“没事,三爷,你别听他的。”张汉急忙制止道,还一个劲朝唐龙使眼色。
“别废话。”秦天保瞪了张汉一眼,转头朝唐龙说道:“快说!”
“这事儿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破事儿,三爷您还是别听了,脏了您的耳朵。”唐龙也自知多嘴,脸色不由得尴尬起来。
“你们俩要反啊!”秦天保一把抓住唐龙的胳膊说道,“我说的话都不听了?”
“说,说。”唐龙急忙说道,“不过我有言在先,我说可以,但是您不能急,有事从长计议。”
“还能让我着急?”秦天保皱眉道。
“就是有些脏心烂肺的人,说……说隋队长没事老往钱司令府里跑。”唐龙结结巴巴地说道。
“往司令家跑?干嘛去?”秦天保一时没反应过来。
“司令家就太太一个人,能干嘛啊!”张汉见秦天保没明白,急忙解释道。
“啊!”秦天保几乎喊了出来,幸亏其他人距离他们较远,没有发现他们鬼鬼祟祟的谈话。
“别急,别急。”唐龙急忙抓住秦天保的胳膊说道,“这都是嚼舌根子的话,您可别当真啊!”
“是啊,三爷。”张汉也说道,“就算有什么,也跟咱们没关系,您就当不知道就得了呗。”
“你们听谁说的?”
“据说县城那边已经传开了,我是上次您让我给钟二爷老丈人家送钱的时候,无意间听说的。”唐龙说道。
“我怎么没听过?”秦天保问道。
“谁敢跟您说啊,不要命啦?”唐龙接着说,“咱们有言在先,可不能急啊!”
“不急,不急。”秦天保虽然已经脸色大变,但语气依然平和。
“三爷,哪怕真有事儿,也是司令家的事儿,咱们不好管。”唐龙低声道,“咱们在这边踏踏实实替司令守好了仁和镇,也算是尽忠职守了。”
“不行。”秦天保摇了摇头,“这件事固然得从长计议,但是不能就这么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