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阵排炮响过之后
石破天惊
待一阵石头雨落下
踩着碎石
一群开山采石的民工
趁小憩走了过来
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祝他生日快乐
局促中
他慌忙摘下安全帽
双手合十
笑容可掬地
向把他围在中间的弟兄们
点头致意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还记得我的生日
说真的
我自己都将它忘了
这个日子很平凡
但它是一个节日
这个节日不属于我们民工
但属于凝重的石头
属于凝重的汗水
和汗水里的盐
说着他走近工棚
拿起一只粗瓷大碗
舀了满满一碗茶水
高高举过头顶
向兄弟们说
来,干杯
没有荧荧的烛光
没有甜腻腻的生日蛋糕
甚至没有酒
他们就以茶当酒
捧碗开怀痛饮
就在捧碗祝福的瞬间
我看见他们
那粗大的粘满尘土的手
那黝黑的忠厚的面颊
那油亮的古铜色的脊背
以及粗布衣衫上的补丁
这些来三峡打工的民工
他们何曾不想坐在家里
坐在荧荧的烛光下
品着香喷喷的生日蛋糕
品尝亲友们的祝福
或者举起杯来
让火一样燃烧的汁液
在血液里涌动
涌动欢乐和友情
好驱散劳作的艰辛与疲劳
和浅浅的世态炎凉
如今他们选择采石工地
便是选择了石头
选择了石头一样的使命
这些石头一样的家伙
这些没学过美学的粗鲁的汉子
袒胸露背
用使石头都惊讶的力气
狠狠地劳作
他们多棱角的脸膛和呼吸
常常催促开山炮的气浪
将一个个记录冲破
至于他们的质朴
粗犷与真诚
更是令我异常感动
我不知道没有他们的汗水
没有他们汗水中的盐
这个称之为劳动的节日
会不会失去某种味道
会不会缺钙
2
春节团年饭吃过之后
向亲朋好友匆匆拜过年之后
不等三峡工地的开山炮响
向他们发出热情的邀请
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
这些舍不得离开
又不得不离开故土的乡下汉子
犹如上路的壮士
匆匆背着行囊
在儿子依依不舍的哭闹里
在老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里
在妻子羞涩的期待里
将劳动和力气带在身上
来到这座突兀的石山
来到一座采石场
不要问他们来自何方
也许来自青紫的太行山麓
也许来自秦岭的白云深处
也许来自川西的崇山峻岭
也许来自湍急的乌江岸边
也许来自香溪河谷
他们共同的身份
虽然写在不同的车票上
可是一到夜晚
他们将身子折叠在床上
几个省便睡在一起
古朴的方言
顷刻演绎成普通话
畅谈起三峡工程
如果夜深雁声远去
伴着窗外大地呼吸的声音
不知谁特意剪了一两声
翠绿翠绿的鸟啼贴在窗前
他们便拥着乡村的记忆
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沉沉地睡去
远离了必须远离的亲人
什么都得自己拿主意
有时有了烦恼真想找人说说
但找来找去
最后还是找到自己
最高兴的事是收到远方来信
那一声动情的呼唤
或一句深情的问候
读得他们回肠荡气
热泪潸然
由此他们相信
生活是立体结构的
情感和梦是立体结构的
可以一年不离开工地
不笑一声不叹一声
一旦面对石头
哪怕两个馒头一大碗稀饭
与汗水一起消逝
也要光着膀子穿条短裤
将自己剥光
然后以凤凰涅槃的姿势
迸发劳动与青春
让太阳以金子的亮色
光芒他们的身影
3
想起了那天吗
那天也是一个节日
一群因年轻而漂亮的女孩
昂起不用昂也傲然的头
挺起不用挺也高耸的胸
和春风一起
走进了采石场
走进一个雄性的世界
慰问演出
料场的一角
临时搭起一座舞台
新炸开的石岩断面
作了舞台的背景
当穿山而来的风
调皮而温情
撩起少女起舞的纱裙
曲线的魅力
骤然唤醒了山的欲望
惊得台下的汉子
睁大了眼睛
说起女人来
这些家伙一个赛一个
都是那么热烈
都是那么赤裸裸
甚至还有一点放肆
而此刻他们坐在台下
一任少女们动人的舞姿
起起伏伏
牵动他们的视线
末了待少女们离开工地
他们躁动的血
鼓起肱二头肌三角肌
而爆发的力
骤使突兀陡峭的石山
频频抖颤
难怪一位诗人说
采石场一个雄性的世界
这一群采石工
都是一些燃烧自己
也会燃烧别人的
雄性的太阳
4
这座突兀的石山
巍然屹立在峡江之畔
绝对是天赐给三峡大坝的
一座料石基地
瞧它坚硬而冷峻
令人仰视
我不知经过几多风雨沧桑
经过几多血火洗礼
以及几多次地壳的变迁
才隆起这样一座石山
我不知岩石累积的高山
坚硬粗糙的形体
会构筑多少坚实的基础
和立体的诗
但我了解石头的沉默
就像了解我内心的隐秘
石头的沉默
也许是一种存在
或是一种形态
人们认识了石头之后
谁不深谙
石头的力量呢
沉默的石头
曾把气节写在监狱的墙壁
又把历史刻在纪念碑上
而一旦进入秩序
它们便以亘古不变的姿势
富于创造的激情
支撑凌空崛起的大厦
架起横跨江河的长桥
铺筑拓宽的路基
走进采石场
我拾起一块石头
沉默坚实有棱有角的石头
使我认识石头之外的物质
也认识了采石场上
这一群民工兄弟
5
是的
他们不是米开朗基罗
没有米开朗基罗艺术的凿子
凿去尘世的浮浅与臃肿
从粗粝的石头中
雕塑出大卫
但他们炸山开石的活儿
在三峡气势恢宏的工地上
绝对是一道壮丽的风景
更是一道重要的工序
如果没有他们开采的料石
横锁长江的三峡大坝
就难以巍峨站立
许是意识到采石
与三峡大坝联系在一起
与使命联系在一起
他们才选择嶙峋的石头
安在股骨、肋骨和脊梁
又用执著与顽强
以硬碰硬
他们就是坚硬的石头
也许比石头质地更硬
因而他们开山炸石
驱动现代工业的牙齿
将大大小小坚硬的石头
按标准尺寸断裂
断裂成标准的颗粒
连同一个民族梦醒后的渴望
装在载重卡车上拉走
然后转过身去
在又一阵石破天惊之后
搬动更大的石头
使凌空的太阳刮目相看
惊叹不已
又一次走进工地
我比太阳还要兴奋
我看见
绛紫色的脊梁一起一伏
而绷紧的肌腱
绷紧饱和的激情与膂力
汗毛孔从献身的热烈里
淌出一条条小溪
如果我的诗里有风
我要让凉爽的风
拂去他们额头的汗水
和汗水浸湿的劳动的味道
并把一种温馨
抚遍每一寸饱经风霜的皮肤
缓缓潜入沸腾的血里
涟漪一样扩展
炸山开石运料
日复一日
惟有石屑中无言的尘埃
泄露了内心的秘密
他们知道
劳动的味道是优美的
燃烧的渴望也是优美的
在时间与空间的交叉点上
他们的威猛与慓悍
在力与意志的较量中
写下石头一样的宣言
让女娲遗留的粗粝的石头
让岩层下昏睡了千年的石头
让峡谷里渴望了千年的石头
早日筑起三峡大坝
喝令滚滚的峡江水
化作源源不竭的电流
洞穿山村的黑暗
那时他们就可以坐在电视机前
抱着孩子或依偎着妻子
指指点点
遥望山外的世界
为此
他们常常抱怨时间过得太慢
每每太阳困得打盹的时候
或者月亮兴奋得无眠的时候
也是他们汗水流得最多的时候
瞧他们黝黑的皮肤
皮肤上大颗大颗的汗珠
仿佛是一种暗示
这时我站在他们背后
就会发现那些突兀的石山
一下子
变成了沙粒
6
听说2003年
三峡大坝就要下闸蓄水
永久船闸就要开始通航
三峡电厂就要试机发电
也许发电剪彩那天
采石的民工早回家了
不知人们是否还依稀记得
他们开采的石头
和石头一样沉实的汗珠
可否在三峡平湖里
溅起几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