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用了足足一分多钟的时间,才消化掉她话里的意思。
她是在提出分手吗?
在他义无反顾的爱上她,舍弃一切世俗的牵绊,准备与她厮守一生的时候,她竟提出了,分手!
她还是当年那个觑着一双黑琉璃似的水眸,叫他高原叔叔的小姑娘吗?
还是那个每日渴盼着他的电话,接起时用笑声掩饰思念的小姑娘吗?
还是那个因为不会流泪,在他怀中无声倾诉的小姑娘吗?
还是那个目光坚定地说着,我喜欢你,因为你是高原的小姑娘吗?
他不信。
他不信,自己倾心相爱的女孩,会是轻易动摇爱情信念的人,他不信,那双拥有世界上最干净纯洁的眼睛的主人,会轻易地忘记好地方许下的诺言……
他不相信。
高原深深地望着她,敛着气息,生怕不小心加重的呼吸,会惊扰到面色如水的女孩。
他突然笑了,低头,双手攥紧方向盘,问她:“你二叔只说了这些吗?他没有痛骂我一顿,说我诱拐烈士遗孤,要来军区告发我吗?”
她微微怔愣,显然被他抛过来的问题,问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二叔没有说你的坏话。”她的回答,还是晚了点。正是这晚的几秒钟,让高原愈加确定心中的揣测,是真的。
她根本是知道二叔诋毁陷害他的事情,所以对他的态度才会发生巨大的转变。
她以为用二叔当借口就能离开他,保全他,可她却忽略了,当一个人真正爱着对方的时候,不仅仅是眼神,她的一切,极微小的行为和动作,都会泄露内心的秘密……
“你说谎,小雪。”他下了定论之后,并没有容她解释便发动车离开。
巩雪觉得自己又笨又蠢,连拒绝都做不好的她,如何能保护他不受伤害呢。去医院的路上,她无颜面对高原,只能保持沉默,她恨自己的坚决不够坚决,恨自己的冷酷不够冷酷,恨自己的聪明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她好像把事情搞砸了,那些对高烈的承诺,如今要怎么实现,才可行呢?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高原都不会轻易地放弃她,而她,也根本不想离开他啊……
到了军分区医院,却被告知退伍老兵因为羁押手续问题,还在来医院的路上。他的肾病非常严重,每周要保证两次透析,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能力。
没想到,这一等,便是整整一个下午。
大年里头,医院的人还是那么多,医护人员似乎比往常还要更忙碌一些。内分泌科在二楼,坐在透析室外面的等候区,可以清楚地看到医院大堂内的情景。熙熙攘攘的人群,不会因为过年得到特殊的优待,他们照旧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排队、冷眼和不耐烦的医生。
见证她和退伍老兵对峙奇迹的缴费窗口,已经恢复了昔日的井然,红丝绒布的围栏,把一张张或悲或喜或茫然或兴奋的面孔聚集在方寸之间,他们每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都有数不清的悲欢离合。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浓缩着人生的美好与不幸,有新生亦有消亡,有希望亦有绝望……
高原并没有陪着她,而是看何政委去了,他像是故意留给她独立思考的空间和时间,让她冷静地想清楚一些事情。
天色渐渐黑下来,透析室也到了下班时间,等候区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以至于接连有护士来问她是否是前来就诊的病号。
她摇摇头,说不是,她等的人还没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来。
就在医生准备关掉走廊的顶灯,下班走人的时候,有三五个人影从走了过来。
巩雪看到警察的深蓝色制服,看到退伍老兵黑瘦的脸,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出现,激动到泪光莹然的眼睛……
她缓缓起身,努力朝他露出微笑,“你好,我来看看你……”
他干裂的嘴唇,张了几下,发出一声模糊的音调,然后不自然地藏起他那双上着铐子的手。
押送的警察没见过巩雪,起初神情戒备,后来听到胡队长的名字,他们才放松下来,给她和退伍老兵留出谈话的时间。
透析室的医生本来要正常下班了,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病号。这个病号身份特殊,他们还推拒不得,不禁怨气冲天,把通行的玻璃门砸得咣当当响……
“快点了,快点了!不看看几点了,才来!”
巩雪明显感觉到退伍老兵的身躯僵了一僵,他上了铐子的手,攥成拳头。巩雪看看他,偏头问那几个警察,“我能不能陪他进去透析。”
警察们都怔了怔,这……似乎,没有先例啊……
巩雪恳求道:“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在一边看着。”
最后,一名警察陪着巩雪和退伍老兵进了透析室。
透析室门口的牌子很有人情味,叫“人工肾工作室”。退伍老兵在经过了测量体重、量血压后,被安排到了冰冷的工作床上。
即便是戴着医用口罩,也能看出医生的脸色很难看,他们鄙视的眼神,扎针时粗暴的动作,让巩雪感到既愤怒又难过……
退伍老兵半闭着眼睛,黝黑的胳膊上布满了透析后留下的针孔。不知道的人会朝不好的方面想,只有巩雪心里清楚,那一个个针孔下面,流淌的全都是血透病人的痛苦和绝望。
护士用大号的针头,在他胳膊肘的位置扎了两针,一进一出,扎的时候很痛,应该是那样,因为巩雪看到护士的眉毛,情不自禁地上挑。退伍老兵麻木地承受着,针头刺破血管,鲜血回流的瞬间,他才慢慢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