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当我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忽觉一种清爽宜人的味儿飘进我的心田,我像顷听一支迷人小夜曲,又像走进钟情的诗的意境,走着,走着,似在寻找什么——十八年啊,我日里梦里的故乡月!
一泓蔚蓝色的湖水展现在我的眼前,那湖水竟蓝得如此深邃、广博!悠忽,我的眼睛一亮,只见一轮澄黄橙黄的圆月,像一只大气球似的,从湖底悠悠浮上碧波,又轻轻飘上湛蓝幽深的夜空,好大好圆好明好亮的月亮哟,散发着缕缕幽光,给湖乡抹上一层恬静与温柔。
骤然,我想起一位旅居异国他乡的台湾诗彭邦桢先生的那首著名的《月之故乡》:“天上一个月亮/水上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低头看水里/抬头看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一腔乡思,满怀愁绪,化作沉吟。此时此刻,当我站在湖岸真真切切见到故乡月时,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诗人的心绪,许许多多往事涌上心头……
这湖有个美丽的名字:月湖。她像一颗美丽的珍珠镶在故乡的山水中,给我们水乡增添了不少绚丽的色彩;又如一泓乳泉,以它丰美的乳汁养育着勤劳的故乡人民。然而,在那个只要太阳不要月亮的疯狂年代,月湖也惨遭劫难,失去了她姣好隽美的面容。
那时,是我二伯当生产大队长。一天,他从公社开会回来,脸上阴沉沉的,似要拧出水来。
消息比二伯回来得还要快,当村里上上下下老老幼幼都知道上级来了命令要围湖造田,向湖要粮时,满村像炸了窝,人们都往二伯家门口涌去,愤怒的喊声、叫声、抗议声汇成一片……
二伯的脸仍阴沉阴沉,默不作声,望着门前激的乡亲。
我的老祖母也小脚丁丁地赶来了,她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乡亲从头见她老人家走上前,一把拉着我二伯的手说:“藕儿,你别忘了你生在湖里长在湖里,你姐姐叫荷花,你弟弟叫莲子,你们一家人要水养呀, 我们一村人也要水养呀,毁了这湖,不是毁了一村人的聚宝盆?毁了祖人留下来的家业?你是村里的当家人,找上面领导求求……我们给他们烧香磕头!”
老人家已泣不成声了,二伯眼里也噙着泪花,可他怎么向老人,不!向乡亲们说得清呢?在公社召开的各大队队长会上,他据理力争,以事实阐述了发展多种经济与以粮为纲的关系,并有根有据分析了围湖造田可能带来的危害。没等二伯说完,那位在公社蹲点的县委副书记板起面孔,狠狠地批评了二伯的右倾错误,并严厉地指出:以粮为纲,这是突出政治的大事,一切都要给粮食让路。反对以粮为纲,也就是反对……
二伯默不作声,沉沉地低下了头。
…………
后来,湖围了,塘填了,月湖没有月亮了,鱼水之乡没有鱼了。记得1975年春,我年迈的老祖母告别人间,她老人家临行前想尝一口鱼汤,父亲四处求之不得,老人家眼睁睁望着墙上“年年有余”年画上的大鲤鱼,怅然离开人间,枯槁的眼睛还久久不愿瞑目……
远处传来吚呀吚呀的桨声,打断了我的往事,待我抬头望时,一只小船已驶到我的面前。
“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小船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驾船的是我的堂弟忠民,是我二伯的小儿子,如今是我们村月湖养殖场的场长,听说我回乡省亲,特地来接我游湖赏月哩!
我一跳上船,堂弟便荡起双桨,小船便犁开湖水,向湖心缓缓驶去。
船行湖中,月亮就仿佛挂在船头。我望着湖面,湖水轻波微闪,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向远天飞去。
大约是月光照耀的缘故吧,虽然夜已渐深了,远处的村庄早已安睡在月光的梦里,而湖里的鱼儿却十分活跃,它们忽儿嬉戏,忽儿追逐,湖面不时溅起簇簇浪花。我坐在船舷,把脚伸进湖里,嘻弄着蓝蓝的湖水。突然,一条长若尺许的鲤鱼从船舷边跳了起来,跳起的水花溅在我的脸上,那鲤鱼金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耀,使我惊叹不已。
“这月湖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鱼!”我说。
“如今这湖里不只是养鱼哩,”堂弟停下双桨,任小船在湖心荡漾:“自从1981年退田还湖后,我父亲就带领我们对月湖进行综合开发:深湖养鱼,浅湖种藕。前年,父亲还请来国营白潭湖养殖场的工人师傅传经送宝,在湖岸边辟出鱼池。进行人工孵化鱼苗。”
白潭湖养殖场我是知道的,不仅在我们数有千湖之省的湖北,就是在全国水产战线也很有名气。他们的人工孵化的鱼苗,以精壮、成活率高受到客户的青睐,鱼苗不仅远销全国各地,还东渡日本哩。记得有一年,智利总统来中国访问,还特地访问了这家养殖场。
我一听,兴奋地问道:“这么说,这月湖的鱼苗也像我一样走南闯北罗!”
“比你还走得远哩,去年,新疆就派人来联系购买鱼苗。这鱼苗儿真神气,坐了汽车又坐飞机。”
听了堂弟的介绍,真令人感慨万千。“政策放宽,鱼跃人欢。”我说。
“还差得远哩。我们还没有充分利用好月湖的天然水资源,今年,我们已派人到太湖学习养殖珍珠蚌。你再过两年回来,就可以看到月湖养殖的珍珠了。”堂弟的话里,充满了自信和向往:“到那时,我们的月湖就变成了珍珠湖了。”说着,堂弟上如露出动人的神采,无限深情地向湖面凝视着。
说得多好啊,简直就是一首抒情诗。是的,故乡的人民,正饱蘸着汗水,在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正书写着一首前人从未写过的抒情诗。
我顺着堂弟的目光望去,只见湖中一轮圆月,更加皎洁明亮,清光使月湖显得几分静寂。
湖月啊,故乡的湖月啊!
是浸在祖父酒杯的那一轮么?是挂在祖母纺车的那一轮么?是跳跃父亲渔网的那一轮么?是偷听姐姐情话的那一轮么?是照过我读‘窗闪明月光’的那一轮么?……
不啊,湖月,我说你是镶在月湖的一颗珍珠,夜夜映在我的心湖。
1986.7.黄州
创造的火光
是的,严格地说:那还算不上灯,那只不过是一豆微弱的橘红色的火光。这微微的一豆火光,自然不能与那辉煌耀眼的探照灯、璀璨闪烁的航档灯、明亮晶莹的电灯相比拟,甚至与那最简陋最不起眼的一只圆形的墨水瓶和一根棉纱灯芯结构起来的小油灯也显得逊色。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流逝了二十多年,许多往事也随着时间流逝远去,然而我却总忘不了那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是的,那一豆火光,是我生命探索的光,是我青春最初创造的火!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我在故乡一所简陋的小学读五年级。十一岁,正是饥饿的年龄呵,谁知偏又遇上饥饿的岁月。迫于生计,学校已不能维持的正常的教学秩序了。刚开始,还能坚持半天上课,没几天,半天课也不能坚持下去了,我和我的同学们不得不与饥饿拼搏,去山上采摘野果、去田野里采摘野菜、去湖里捡拾大人们捡剩的野菱角、去挖掘大人们挖漏的藕头藕脚……去寻觅一切可以充饥的东西。糠食果腹,野菜充饥,对于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倒也没什么,我们的祖祖辈辈,不也是吃糠吞菜一代一代顽强地繁衍着。叫人难受的是,我们这些饥饿年龄的孩子,也正是求知欲强烈的时候,渴望多学一点知识,喂养幼小的饥渴的生命呵!白天,迫于生计我们不能上学,我想,要是夜里有一盏灯,哪怕是一点微弱的火光,我们不是就可以请老师补习功课,也可以读书、做作业么?我曾听老师讲过古人凿壁偷光的故事,如今这茫茫乡野,夜幕一落,竟见不着一星半点灯火,仿佛沉浸在一片死寂里,又从何处偷光?
这是一个秋夜,月亮在飘动的云层里时隐时现,使本来寂静的村夜显得更加深邃、旷远。我和我的母亲默默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借着朦胧的月光,从粗壮的萞麻枝上采剥萞麻籽。屋前屋后,路边地角,我母亲总教我种些萞麻,有时一年竟能收二、三十斤籽。这对于一个乡野的孩子,实在是不少的收入。前两年,我就用这些萞麻籽,不仅换回读书要用的笔墨纸砚,还可以换回点灯的煤油哩。如今这年头,别说换煤油,就是买包火柴已属不易了。想着,想着,思绪纷乱,恰好一阵凉风吹来,树叶的阴影在地上浮动,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愁绪纷纷的心感到分外沉寂,一不留意带有小刺的萞麻球便刺破我的小手,灼热的血滴在月光里……我正感疼痛难忍,蓦地,一颗流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苍茫的夜空,在远处陨落了。就在那山影云影、星光一片模糊的地方,骤然冒起一团火光。我惊异地喊道:“姆妈,你看,天上的星落在地上燃着了!”母亲手仍不停地剥着萞麻籽:“傻小子,那不是星火,是野火。乡里人常烧野火守夜哩!”
我被那烛天的火光迷住了。呵,柴草可燃起野火,萞麻枝不也可以燃烧么,萞麻籽不是也可以燃烧么,燃烧就有火光,燃烧就有光明。霎时,远处的野火点燃我对灯火的神往与憧憬,我的眼前竟出现了一盏灯火;于是,我灵机一动,便从竹箩里抓了一把萞麻籽,一颗一颗剥去外壳,再用一根细小的铁丝将一粒粒萞麻仁串起来,然后,轻轻划亮一根火柴,缓缓将萞麻仁点燃,顷刻,一朵小小的火焰绽开了,在月光朦胧的夜里,有如一朵光影摇曳的小花,那么美丽地开放……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瞪圆小小的眼睛,欣赏从我自己手中诞生的这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虽然这只是一豆火光,却仿佛一个光明的使者,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用它橘红色的颤动的光芒,亲切地抚摸着我,给我送来一缕缕温情。
如果说白昼是太阳给予的,而这亮在夜里的灯光却是人们创造的,你瞧,红红的火焰,是怎样地充满活力呵,又是怎样地以极大的热情划破浓重的黑暗呵!从此,这一豆火光,就对我有着无限的魅力了。每每夜幕降临,我便点燃一串萞麻籽仁,有时还交将几串萞麻籽仁同时点燃,使火光更集中、更明亮。这样,或三五同学一起围着灯火,请老师给我们补习功课,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仿佛潇潇春雨清润甘甜,滴滴渗进我们饥渴的心田;或弟妹们一起依偎在母亲的膝下,傍着火光,听母亲讲那诱人的神话故事;或把火光构成一个明亮的光圈,放在最适于书写的位置,伏案灯下做数学作业……灯火也睁亮明亮的眼睛,和我一起在数字的世界里,寻觅一个个准确的答案;或在迷离的灯影下,我学着语文老师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背诵唐诗宋词,细细领略那诗中隽永的神韵……这一豆火微弱的灯火,便这样忠实地陪伴着我,有时我真担心,这弱小的一豆火光会突然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但它却以一星火光,拼命地与沉沉的黑夜抗衡,划破黑暗;有时窗外风雨交加,风从门缝里偷偷地窜了进来,把一豆火光吹得左右摇晃,但它仍然亮着,以它小小的光亮,燃起我心灵的火焰,点亮我求知的眼睛……
如今,我的故乡早已家家户户装上了明亮的电灯,而我的案头,妻子为了使我的近视眼镜的镜片度数不再加深,还特地托人从上海捎回一只可调控光亮的“金鱼牌”台灯,每每拧开可调控光亮的旋钮,一片银白的透亮的灯光,柔和地洒在我堆满稿纸的案头,那萞麻籽燃起的一豆微弱、幽暗、橘红色的火光便亮在我的记忆里。是的,那一豆火光,是给我带来最初欢乐、最初向往的创造之光、希望之光!
我想,我之所以难以忘怀我生命最初的探索的光、创造的火,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灯火,来照亮自己生活的道路……
1986.1.1.汉口.
桂子山望月
早听朋友们说,桂子山最美的季节要数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那时,满山遍野的桂花竞相开放,偌大的校园,处处弥漫着桂花的幽香。若是夜里,天上月朦胧,地上树朦胧,你若置身此景,便如梦似幻,飘然若仙了。总之,桂子山望月:美。
桂子山,是华中师范大学的所在地,便也就成了华中师范大学的代名词了,早在1966年初夏,贴在我们教室墙壁上众多的各地著名的大专院校的简介中,我未曾注目过她。那时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经老师们一鼓动,我还想考北大、复旦、武大哩;刚刚填好填报大学志愿书,没等我的梦张开翅膀,一场陡来的狂风,粉碎下我的梦,把梦的碎片也吹得无踪无影了……粉碎“四人帮”后不久,全国恢复高考制度,我那颗欲上大学不死的心骤然萌动,那时我在解放军某部政治部当宣传干事,正在连队代理指导员,我们政治部刘主任对我说:别作那梦吧,解放军是所最大的大学哩!
“共产党员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看来,这辈子死心了,再也别做永远也不可的大学梦了。
谁能想到,偏偏有的时候,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会飘然而至,幻变成现实呢?
当我真的揣着华中师范大学干部中文专修科的入学通知书,背着满满一箱子书走上桂子山时,心里真如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啊!
一连三天,心绪不宁,直到第四天夜晚,似觉有什么袭来,心想:如今正是丹桂飘香季节,何不寻一佳处,赏赏桂子山月,重温一下学生生活的浪漫呢?
我素爱赏月。记得在故乡黄冈读中学时,每每金秋八月,总爱邀三五同学,夜游东坡赤壁。站在挹爽楼上,望赤壁江月,吟“大江东去”,诵“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优哉乐哉!还有—次,我从部队出差路过古城西安,下榻在西安火车站旁的一家招待所里,睡至五更,突然来了情绪,遂披衣起床,独自一人朝西安的东郊霸桥走去,去寻霸挢晓月。留在我记忆里还有一次,那是我参军的第五个年头,头一回探家,便选在金秋八月。说来也巧,那年中秋节和国庆节竟重在一起,我们一家老少三代,坐在一起,喜气洋洋围在石桌旁,吃着圆圆的月饼,观赏天上圆圆的月亮,享受天伦之乐。夜已很深了,一家人都已散去,我仍徘徊月下,久久不肯离去,痴望着故乡月。难忘的故乡月啊,引我轻轻低吟——“丹桂的香馨/飘满乡村的月夜/天上月儿圆圆/地上石桌圆圆/我们合家坐在院子的桂花树下/喜气洋洋赏月/好久好久呵/没见过这又大又圆的东坡月饼/没尝过这又香又醇的糯米酒/还有这珠圆玉玑似的花生米、炒板栗/以及又香又脆的桂花糖……//祖母说/难得这样合家坐在一起/快快活活地过个中秋节/妈妈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珠/递给我——块月饼/又端来热腾腾的糯米酒/不知怎么想起那夜/月色也是这样温柔而皎洁/镀亮凛冽的刺刀与警惕/自动枪守着一片安详与宁静/只有我的眸子/不时遥望故乡的圆月/遥寄一片玉色的思念/夜已深了/—家人仍然吃着说着/明早/又要回到信念与钢铁的边防/当我遥望边关的圆月/不禁捧起比老祖母还要古老的青瓷碗/尽兴饮下满满一碗月色/乡情/原来是这样地热辣与甜津”。
我就是这种痴迷着月。说不清为什么,每每赏月,无论是皓皓满月还是半弯新月,一见到它我就有了情绪和幻想……
穿过一条绿树交掩的林阴大道,迎面便是几级台阶,越过台阶,一座景致秀美的花池展现眼前,挺拔峻峭的假山在夜色里显得苍郁,清清的泉水从假山喷出,叮叮咚咚,似奏着一支小夜曲,夜风拂来,送来一阵一阵桂花的馨香,使校园的夜显得那样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