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方
1958年,美国艺术史家斯卡格里亚(Gustina Scaglia)写了一篇题为《北齐阙龛中的中亚人》的文章,讲述了中国河南安阳出土的一个石棺床,得出的结论是,来自中亚地区的粟特人的形象出现在中原大地的石刻上。但这篇充满新意,甚至具有突破性的研究很长时间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到了20世纪90年代,日本弥贺(Miho)博物馆收藏了另一具石棺床,上面的画像也表现了粟特文化和祆教内容,引起世界学界的极大重视。可惜的是,这件石棺床是真是假争论不休,真伪疑云不散,学术研究当然无法展开。外国人为什么要移居中国?祆教的圣火是否曾在中国燃烧?异域的宗教神话如何流传?东西方文化怎样交融?就在学界被这些问题困扰之时,1999年,山西太原隋代虞弘墓带着浓重的历史足音悄然而来。
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发现,它使逐渐平静的历史重新喧嚣,几乎被人遗忘的往事再次浮现。作为当年的“十大考古新发现”和稍后评出的“20世纪百大考古重要发现”之一,新闻报道被译成多种文字,国内外专家学者慕名而来,有人形容虞弘墓引发了学界的一场地震。中国发现古墓成千上万,为什么虞弘墓会引起世界性的轰动?因为墓主人叫虞弘,是旅居中土的外国人。墓中出土了汉白玉石椁,椁上既有浮雕,又有绘画,鎏金彩绘,精美异常;内容又十分奇特,宴饮乐舞、火坛祭祀、骑射搏斗……在以往的遗物中是不常见的。浓厚的异国风情穿越历史时空奔涌而来,很快在国内外掀起了研究祆教和中外美术交流的热潮。
如今,《太原隋虞弘墓》已经出版,学术著作科学严谨,却难免枯燥深奥,如果能让更多的人与考古学家一同领略古代文化的风采,探索神秘的历史,该有本科普读物,谁来完成这件十分有意义的事?张庆捷先生最合适不过。他是这一重大发掘的参与者、组织者。他发表过很多学术论文,有关虞弘墓的研究,在国内外影响很大。他有学者独特的视角。
不过,用轻巧流畅的文字述说一个沉重的话题并非易事。然而,张庆捷先生的笔下,人们生疏的祆教、鱼国、柔然、波斯、粟特、吐谷浑、萨保鲜活了。学术报告中无意隐藏的墓里墓外故事被首次披露,考古队员在严酷的暑热中的工作被展现,还有趣闻轶事的生动介绍……在娓娓解读中,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抽象的问题具体化,具有这种化解功夫大概就叫作大手笔做小文章吧。阅读这本书,读者可以作为娱乐,也可以为了获得准确的知识,如果从字缝里悟出隐含着的高深学术更好。
古代社会的丰富多彩远远超出人们贫乏的想象,我们可以确知的历史很少。很多人以为,考古发现会揭开过去的迷雾,填补历史空白,冰释千古之疑。不错,虞弘墓就透露了一个以前并不知道的神秘的古代小国,首次以实物证明了萨保和祆教圣火的关系……但考古发现更具魅力的,是随之而来的新的、一连串的疑问。至今虞弘墓仍似一部天书,读懂它异常艰难。
面对那些绚丽的图像,还难以对每个画面给出准确的解读,甚至还不能判断出画面中哪些是神?哪些是人?人物与墓主人有多大关系?图中那些舞蹈、搏斗要表现什么?一个个画面之间有无联系?虞弘墓挣脱了千年积土的重压重见天日,然而面纱揭开了,看到的却更加神秘!
张庆捷先生经历了发掘的艰辛,体会了成功的喜悦,正握着开启地宫的钥匙,四处寻求解开图像境界的大门,进入那神秘的世界。他在这条充满梦想、充满传奇、充满艰辛之路上走了很久,走得很远。如今,他不光在书斋中与几位知音交流,甚至自言自语;他更把自己的甜酸苦辣,化作轻松的文字与更多的人分享,用深厚的见识描述一个迷雾重重的遗迹。目前的中国,考古正引起人们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各类探幽揭秘式的书成为一大景观,其中不乏危言耸听、炫奇呈异者。而作为专业考古学者的张庆捷先生,提供的是一部负责任的、通俗而不庸俗的读物。书中不仅告诉人们虞弘墓中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还尽量提出线索,提供充分的背景知识,为后继研究做学术铺垫。
汉唐经济繁荣、文化璀璨,使远人来归,四方朝拜,投射的波长最远的是文化之光。历史的经验教训由考古学家来解读是责任。考古学家应该是沟通“现代人”与“古代人”对话的专职人员,是“哑巴文物”的语言翻译者。张庆捷先生这本书做的正是这件事。作为一个熟知这个领域的同行,我一口气读完书稿,然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虞弘墓石刻图像中的一幅饮酒图,回味阅读的愉悦,竟然感到像痛饮美酒,有些醉意朦胧。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文博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