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现代化的社会运动,是中国现代性问题的集中而且极端的表达。所以,他不同意把文化大革命看成是封建复辟,“社会主义民主式的民族国家的理想,源流于法国启蒙运动,它同样是现代性的一种构想。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是现代性方案之一,文化大革命是在这一建设方案的社会实践中发生的,因此,文化大革命是一个现代化事件。显然,不能把英美自由资本主义视为现代化的惟一样式。”●87◆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比中国很多新自由主义者们看得清楚。所以,他认为所谓救亡压倒了启蒙,是没有看到近代自由民主的启蒙观和人民民主的启蒙观都属于启蒙的谱系,社会主义式启蒙从未被压倒,文革是其顶点。中国革命表面是社会主义革命,实质是民族国家自立的革命。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念为中国对抗西方提供了强势的理念辩护,也为报复西方提供了理念符号。超越资本主义就是超越西方,令西方列强向中国俯首称臣,这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实质。毛泽东思想以文化民族主义为基本诉求,却采用马克思主义的论述结构和修辞,毛主义的实质并不是社会主义理念,而是某种民族性怨恨,“是一个地道的怨恨式理念。从大跃进到文革的社会主义激进理念,都是受民族性的怨恨心态支配的。”●88◆刘小枫先生设问道:为什么在共产党的政党理念里,文化民族主义理念与马克思主义的人类解放相融构?因为社会主义是中国民族主义的担纲者向西方打出的一张牌,是用西方的理念反西方,民族整体的无能感和历史自傲感的共同作用成为怨恨心态的起点。为什么别的受伤民族没有发展出民族主义和马列社会主义的融和呢?那是因为中国传统的儒家理念中的大同主义和马列主义的普遍性的结合。所以,大跃进和文革并不是由乌托邦理念推动的,而是由民族主义的怨恨理念推动的。因为社会主义意味着要做到比西方更完美。红卫兵运动就是在具有这种动机结构的意识形态支配下出现的现代式造反运动。今天,经济改革导致经济不平等引发的新的怨恨,是后文革的现代性问题。就这样,从五四以来一直到今天,在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的动力中,任何社会“正义”的诉求都丧失了它的合法性,而沦为对“怨恨”的注脚。
详细讨论这种神学论的“历史哲学”关于中国历史的叙述不是本篇的任务。这里只是希望读者看到他对鲁迅的批判中所贯穿的逻辑,是如何成为他对中国革命和文化大革命批判的,一个从西方基督神学发展出的心理学概念是如何横扫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这些只怕比他所批判的红卫兵的逻辑还要强硬,因为这次是以“上帝”的名义。
三,黑格尔之“精神”、民族国家与基督神学
以上帝的名义,刘小枫先生获得了一个超越历史的视野,也因而获得了一个伦理的高位,由此他开始理直气壮地要求鲁迅为中国的革命负责,要求中国的文化传统为中国的现代性负责,这是其“历史哲学”的核心和要害。但是,很奇怪,这种历史哲学却从不要求基督教为西方的殖民主义负责。为什么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把基督神学从具体的世界历史的血污中清洗出来,让它重新普世化。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神学实质上是非历史主义的,虽然对内对外的方式不同。
因此,刘小枫先生的工作就是从欧洲思想的裂变中分离出所谓“形而上学的神学”和“现象学神学”,历史与现世的罪恶归于形而上学,而为之赎罪的是现象学神学,它将成为超越中西方对立的“绝对”和“纯粹”之精神:
“现象学解释学和基督教思想为我提供了超出中西方思想的对立景观、超逾了较量意识,纯粹精神地检审中西方的思想。何况,我所得到的基督教思想立场远非正统的,而是拒绝了形而上学神学的现象学神学(舍勒、海德格尔)。我已经身不由己地跌入西方思想的内在冲突之中,再不可能仅仅站在中国传统思想的立场掇拾现代诸儒的唾余——要么以西学释中学、要么称中学如何比西学“高明”,也不可能对西学笼而统之地希声附光、务竞新奇,以求适一时。”●89◆
他因而开始了走向“绝对的精神”的伟大征途。这时,他必须面对的是黑格尔。为什么黑格尔说,凡属于“精神”的,一概离中国人很远?在刘小枫先生看来,是因为黑格尔的精神其实就是基督教的精神。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应该同意刘小枫先生的叙述的,因为所谓“历史哲学”本身就是一个纯粹的西方中心主义/普遍主义问题,所以,基督教与中国的关系构成了现代性历史哲学的问题。但是,当新教随西方民族国家的殖民扩张进入中国,资本主义精神已经变成了民族国家的政治强权,所以科学主义理性和民族国家伦理就窒息了黑格尔的基督教精神,这是另一种欧洲精神,“基督教精神正在变成那个导致历史哲学问题的资本主义精神。”●90◆。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只知道在科学理性中去理解欧洲,或者在中国传统文化语义结构中去理解现代性历史哲学,这两个方面都是迷误,也就距离黑格尔“精神”越来越远。
科学理性精神、民族国家理念是否是黑格尔“精神”的展开,刘小枫先生根本不论,在他的解释里,他却是要把黑格尔的“精神”从这些理念中解救出来,正如他要把“神学”从西方历史中解救出来,“汉语基督神学不是中国化的神学,而是在汉语的存在处境和语言中生成的基督神学——神学在本质上没有中西之分。”●91◆。在他的分梳下,欧洲内部冲突的主要力量分别为:理性精神、音乐精神和启示精神,分别与哲人、诗人和先知相对应。在此基础上,刘小枫先生重新定义了黑格尔的精神,它既非理性精神,也非单纯的启示精神,更非音乐精神,而是理性精神与启示精神的融合。它也是一种政治形式,以现象学神学面目出现的政治形式。
刘小枫先生论述说,新教的出现及其教派与教义理论的分裂与紧张,与欧洲新兴民族国家的主权政治诉求有密切的内在关联,这使得中国人无法理解欧洲的内部冲突,以为在欧洲取得政治文化领导权的科学主义就是真正的欧洲精神。
“由于晚清以来纠缠着中国知识人的基本问题是中国作为民族国家的生成及其与西方民族国家的冲突性关系,汉语神学的现代负担不仅是要致力于走近那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对中西文化冲突正本清源——这必然会导致‘中国的大理’的现代转变和个体信仰的品质嬗变,而且得思考中国的现代性历史哲学问题——政治制度的现代因革,因而,不仅需要释义神学——以便理解那个‘精神’、需要生存神学——以便成为那个‘精神’,而且需要政治神学——以便面对同样令欧洲思想伤神的历史哲学问题。”●92◆
这就使得刘小枫先生必须首先去清理欧洲精神。在他看来,科学主义的保护神是自然神论的上帝,英国新教的国教化构建了民族国家式的基督教,导致欧洲政治形式的现代分裂和冲突。美国正是以自然神论的上帝之名义发动了世俗革命,建立了美国的民族国家式的国教。法国大革命意味着基督教的欧洲共同体精神的破裂,在上帝的名义下,诸神已经不同,而且互相争斗。置身民族利益冲突之中的各欧洲民族再也没有共同的精神理念、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可以分享,从而出现了世界精神的领导权在谁手里的问题。但是,科学启蒙主义精神一直受到了来自古希腊神学传统和罗马基督教的帝国神学传统的攻击,因而,基督教精神本来就不是,现代之后更不是统一的欧洲精神。即便认识了前基督教的欧洲精神:希腊理性和神话,以及现代之后的欧洲精神:科学主义,也不等于认识了黑格尔的“精神”。法国大革命之后,民族主义国家伦理更是成为实质性的政治大伦理,而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保守主义的论争,本来涉及的是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样的普遍原则,结果这个问题被置换成民族性的价值选择。
但是,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保守主义这些不同的主义是泾渭分明的吗?这些主义的出现本身难道不是和民族国家的兴起相伴随的,民族国家理念本身不就是依靠这些主义才得以实现的吗?黑格尔的理论当然有其基督教的来源,但是他的理论在很大程度上,难道不正是为了解释民族国家的兴起的吗?否则,他为什么要说基督教—日尔曼世界是世界历史的终点呢?刘小枫先生推崇的德国学者洛维特这样说:
“对于黑格尔来说,原始基督教——它的精神和它的自由——的所谓世俗化,决不意味着一种从其原初意义的可耻堕落,而是恰恰相反,它意味着这一起源通过其积极的实现而获得的真正的阐释。”●93◆
因此,黑格尔的本体论基本概念是从两个方面得到规定的:作为希腊的逻各斯和作为基督教的逻各斯。为什么到了刘小枫先生这里,只肯功利主义地取其一端,而否认其另一端呢?这应该是由于刘小枫先生基督教神学的“政治正确性”所导致的结果,他为了让世界历史最终归于基督的恩典,不惜对历史事实本身削足适履,剥离出“民族主义”去当替罪羊,去承担西方历史上的一切“恶”,从而为其调和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神学洗清罪孽。这个洗清自然是可疑的。
刘小枫先生说,基督教的福音必然与所有原初的民族性宗法相冲突,在欧洲是这样,在中国也是这样。而近代以来的汉语神学界试图与启蒙精神和儒家文化站在一起,这使得汉语神学界找不到自己的问题意识和位置。
“汉语基督神学的使命——同时也是其困难——正在于,使基督教的教化传统突破儒佛道对汉语的支配,使汉语思想得以进入现代性历史哲学问题的底层。尽管有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汉语思想界基本上还站在现代性历史哲学问题的门外。汉语学界还老是记住启蒙与没有启蒙的事,不晓得20世纪的思想问题不再是启蒙以后,而是浪漫主义以后;不是康德以后,而是尼采以后。”●94◆
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汉语基督神学所置身的信仰和历史传统与基督教和希腊精神的冲突同样无法调和。所以,需要的是“断裂性的突破”,汉语人文神学通过对异在的思想史的汉语解释,将会带来自身思想传统的断裂性转变,汉语土生土长是“中国之大理”的体现,基督教思想要成为汉语的,导致汉语思想界大理破裂又何足为奇?所以,要不惜这种“破裂”,因为汉语思想极为丰富的语文经验迄今为止尚未像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思想那样,经历彻底的基督洗礼,或因基督教事件导致的根本性分裂。——这就是刘小枫先生的担当,也是其极端“保守主义”的要旨:
“圣灵的言说不可避免带有排他性力量,导致了人的——民族神话、国家精神的——语言的分裂和冲突。正是在人类民族神话和国家精神的这种冲突和分裂中,上帝的言说显出其充分的意义,并通过民族语言的纪录、传达、纪念转变成现实的生命意义。”●95◆
在刘小枫先生给出的一个图表中,我们看到了理想形态的基督神学是表现为:(历史形态)希腊语神学——拉丁语神学——欧洲各民族语文的神学——汉语神学,这样一个由神学所主导的世界历史。而汉语神学的使命就是“必须进入这一历史”,闻道无先后,述道有先后,“西方和东方的基督教神学思想历史就是汉语神学自己的思想史前史”。——说它是一种以普世主义面目出现的西方中心主义,难道冤枉了这个所谓“文化基督教”的学说?难怪他要反对“反西方中心主义”了。
当读到如下的夫子自况:
“认信基督的汉语思想却坚定地要破碎民族性的‘大道’,以便走进那个据说离中国人‘很远’的精神——quod petis,hic est(你所寻的就在这里)
‘西方之教行之于中国,道之贼也’。我就是‘道之贼’。”●96◆
我顿时寒毛凛立。
按照刘小枫先生的叙述,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的生成和拓展,基督教思想向传述阶段转型,基督神学向更多的民族性语文扩展,圣灵的言说“征服”了更多的民族性原初话语秩序。他忘了加一句,“言说”的征服是以枪炮的征服互为前提的。在这一点上,听听当年的美国传教士,赛珍珠的父亲对年幼的赛珍珠说的话也许是有意义的,他说:“永远不要忘记传教士并没有接到过中国人民的邀请。我们只是凭着自己的责任感来到了这里。因此,中国人民并不欠我们什么。我们为他们做了许多好事,那只不过是尽了我们自己的义务……我们的国家在中国没有租界,可是别的国家圈立租界的时候,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何况,我们也的确从不平等的条约中得到了许多好处。我不认为我们可以逃脱最后的清算。”●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