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伪是非以为真是非,而遂至于祸天下者,可举实事为证。此原未必实事。然造作寓言者,必察社会之情形可有此事,而后从而造之。故寓言之作,虽谓与实事无别,亦无不可也。《则阳》篇曰:柏矩“之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此节所言,见得世俗所谓功罪者,皆不足以为功罪,而强执之以赏罚人,其冤酷遂至于此,此则齐是非之理,不可以不明审矣。《胠箧》篇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尤为说得痛快。盖窃仁义之名,以行不仁不义之实,正惟不仁不义者而后能之。是则仁义之立,徒为能行仁义者加一束缚,更为不仁不义之人,资之利器耳。是以仁义为药,对治不仁不义之病,丝毫未能有效,且因药而加病也。夫必世有不仁不义之事,而后仁义之说兴;非仁义之说既兴,而世乃有不仁不义之事。故谓立仁义之说者,导人以为不仁不义,立仁义之说者,不任受怨也。然以仁义之名,对治不仁不义之病,只限于其说初立之一刹那顷。即尚未为不仁不义者所窃之时。此一刹那顷既过,即仁义之弊已形,执之即转足为病。故曰:“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然世之知以仁义为蘧庐者鲜矣。已陈旧之道德,古今中外之社会,殆无不执之以致祸者。此则庄生之所以瘏口哓音,欲齐是非以明真是非也。
(第四节)列子
《汉志》有《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今本出于晋张湛。湛《序》谓其祖得之外家王氏,则王弼之徒也。此书词旨,多平近不似先秦古书处。篇中屡及周穆王西游事,皆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相符。又有西极幻人之说,明系魏、晋后人语。《山海经》为古方士之书,见第九章。其中又有汉以后人,以所知域外地理羼入者。《穆天子传》亦此类。世多以其言地理与实际相合而信之,殊不知此正其伪造之据也。西极幻人,即汉世之黎轩眩人,见《汉书·西域传》。此书为湛所伪造,似无可疑。然必谓其绝无根据,则亦不然。今此书内容,与他古书重复者正多。汪继培谓“原书散佚,后人依采诸子,而稍附益之”,最为得实。湛《序》云“所明往往于佛经相参,大同归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多称其言。”即湛自道其依采附益之供状也。
此书盖佛教初输入时之作。然作者于佛家宗旨,并未大明,故所言仍以同符老、庄者为多,与《庄子》尤相类。《庄子》书颇难读,此书辞意俱较明显,以之作《庄子》参考书最好。径认为先秦古书固非,谓其彻底作伪,全不足观,亦未是也。
魏、晋人注释之哲学书,具存于今者有三:(一)王弼之《易注》,(二)郭象之《庄子注》,(三)即此书也。而此书尤易看,看此三种注,以考魏、晋人之哲学,亦良得也。
今此书凡八篇。第一篇《天瑞》,第五篇《汤问》,乃书中之宇宙论。言宇宙为人所不能知,极端之怀疑论也。第二篇《黄帝》,言气无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不牵于情而任气,则与物为一,而物莫能害。第三篇《周穆王》,言真幻无异。第四篇《仲尼》,言人当忘情任理。此等人生观,亦与《庄子》相同。其发挥机械论定命论最透彻者,为《力命》、《说符》二篇,其理亦皆庄生书中所已有,特庄生言之,尚不如此之极端耳。古代哲学,方面甚多,而魏、晋独于此一方面,发挥十分透彻,亦可知其颓废思想之所由来也。《杨朱》一篇,下节论之。
(第五节)杨朱
杨朱之事,散见先秦诸子者,大抵与其学说无涉,或则竟系寓言。惟《孟子》谓“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当系杨朱学术真相。孟子常以之与墨子并辟,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其学在当时极盛。今《列子》中有《杨朱》一篇,述杨子之说甚详。此篇也,或信之,或疑之。信之者如胡适之,谓当时时势,自可产生此种学说。疑之者如梁任公,谓周、秦之际,决无此等颓废思想。予谓二说皆非也。杨朱之学,盖仍原出道家。道家有养生之论,其本旨,实与儒家修齐治平,一以贯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极,遂至流于狭义之为我与颓废,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此学问所以当谨末流之失也。
道家养生之论,《老子》已言之。如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是也。若同乃。此语诸子之言养生者多引之。《庄子》之《缮性》、《让王》,《吕览》之《贵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应》、《诠言》诸篇,发挥此义最为透彻。《让王》篇曰:“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则与杨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近矣,而顾曰可以托天下,何也?道家之意,以为人生于世,各有其所当由之道,即各有其所当处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则无利于人,亦无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当处之位,则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则天下必乱,固不问其侵之之意如何也。此亦道家所以齐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谓仁义非人性,伯夷、盗跖,失性则均也。可参看庄子《骈拇》、《马蹄》两篇。道家之言治,所以贵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则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养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执一》篇曰:“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
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广之则极宇宙,穷日月,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国家,与身异位同本,理颇难明。《淮南·精神训》论之最好。其说曰:“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捐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土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此从消极方面言之也,若从积极方面言之,则其说见于《诠言训》。《诠言训》曰:“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识惰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适情辞余,以性为度”,乃养生论之真谛。“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即所谓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养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为天下。故曰:“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谓天下之治,有待人为。殊不知如是,则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乱之原。虽一时或见其利,而将来终受其弊。故桀、纣之乱在目前,而尧、舜之乱,在千世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