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盖古者外交,使人之责任甚重,后遂寝成一种学问。此学盖至战国而后大成。《汉志》所谓邪人为之者,正其学成立之时也。
纵横家之书,今所传者惟《战国策》。此书多记纵横家行事,而非事实。《汉志》入之《春秋家》,后世书目,遂多以隶史部,非也。《汉书·蒯通传》:“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雋永》。”而《志》有《蒯子》五篇,即本传所谓《雋永》者矣。《战国策》一书,正论说士权变,并序其说者也。然此书止于备载行事,于纵横家之学理,未曾道及。纵横家之学理,转散见于诸子书中。而莫备于韩非之《说难》。今观其说曰:“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所说出于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于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阴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显弃其身矣”云云。全篇所论,皆揣摩人君心理之术。盖纵横家所言之理,亦夫人之所知,惟言之之术,则为纵横家之所独耳。《吕览·顺说》篇,亦论说术。
《战国策》载苏子说秦,不用而归。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乃发愤读书。期年,复说赵王,为纵约长。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匐,四拜自跪而谢。秦乃喟然曰:“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世人读此,因谓当时纵横之士,皆自谋富贵之徒。此亦不然。纵横家固多自便私图,而以人之家国殉之者。然此等人,各种学术中,皆所难免。儒家岂无曲学阿世者乎?要不得以此并没真儒也。纵横家亦然。《说难》篇曰:“伊尹为宰,百里奚为虏,皆所以干其上也。此二人者,皆圣人也,然犹不能无役身以进,如此其汙也。今以吾言为宰虏,而可以听用而振世,此非能仕据《索隐》,当作士。之所耻也。”其救世之心,昭然若揭矣。《孟子·滕文公》篇:“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亦此意也。《吕览·爱类》篇曰:“贤人之不远海内之路,而时往来乎王公之朝,非以要利也,以民为务故也。人主有能以民为务者,则天下归之矣。”此其用心,亦即孔子周流列国之心也。《尽心》篇载孟子之言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则孟子亦讲说术矣。凡成为一种学术,未有以自利为心者;以自利为心,必不能成学术也。
《史记·苏秦列传》:“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集解》引《风俗通》曰:“鬼谷先生,六国时纵横家。”《法言》曰:“苏秦学乎鬼谷术。”《论衡》曰:“《传》曰:苏秦、张仪纵横,习之鬼谷先生。掘地为坑,曰:下,说令我泣出。则耐分人君之地。苏秦下,说鬼谷先生泣下沾襟。张仪不若。”《答佞》篇。又《明雩》篇亦曰:“苏秦张仪,悲说坑中,鬼谷先生,泣下沾襟。”说虽不经,而鬼谷先生为战国时纵横家大师,为仪、秦之术所自出,则无可疑矣。今世所传,有《鬼谷子》十二篇。《汉志》不载。《隋志》著录三卷,有皇甫谧、乐一二注。《意林》、王应麟《汉志考证》皆作乐台。《史记·秦传》云:“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集解》曰:“《鬼谷子》有《揣摩》篇。”《索隐》引王劭云:“揣情、摩意,是《鬼谷》之二章名,非为一篇也。”又《汉书·杜周传》:“业因势而抵陒。”《注》引服虔曰:“抵音底,陒音戏,谓罪败而复抨弹之。苏秦书有此法。”师古曰:“一说:陒读与戏同。《鬼谷》有《抵戏》篇。”论者因谓今《鬼谷子》即《汉志·苏子》三十一篇之残。然今书词意浅薄,决非古物。且《说苑》、《史记注》、《文选注》、《意林》、《太平御览》所引《鬼谷子》,或不见今书,或虽有之,而又相差异,见秦刻本附录。则并非《隋志》著录之本矣。即《隋志》著录之本,亦伪物也。据《史记》、《风俗通》、《法言》、《论衡》诸书,鬼谷先生明有其人。而《索隐》引乐台注谓“苏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则以秦习业鬼谷为无其事,其不合一矣。古称某先生或某子者,多冠以氏,鲜冠以地者。而《集解》引徐广谓“颍川阳城有鬼谷,盖是其人所居,因为号。”《索隐》又谓“扶风池阳、颍川阳城,并有鬼谷墟。”扶风、颍川,并非齐地。盖以东事师于齐与习之鬼谷先生为两事。《史记》之意,恐不如此。其不合二矣。然则《隋志》所录,已为伪物;今本则又伪中之伪耳。《隋志》著录之本,既有皇甫谧注,必出于晋以前。虽为伪书,要必多存古说。《史记·太史公白序》:“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索隐》谓其语出《鬼谷》,盖正造《鬼谷》者采摭《史记》也。可以见其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