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今日适越而昔来。此破时间分析之见也。夫时无界也,今云昔云,乃至一时一分一秒,皆人之所假立也。果不离因,二者本为一事。自人有时间观念,乃即一事强分为若干节,而别而指之曰:此为因,此为果焉。实不通之论也。何也?自适越以至于至,原为一事,人必强分为两事,不过自适迄至,为时较长,得容分析耳。今有一事,时间甚短,不复容人之分析,则即视为一事矣。然则此或分为两,或合为一者,乃人之观念则然,而非事物之本体然也。今人之分析时间,盖极于秒。同在一秒中之事,即不复计较其先后矣。今命初一为a,初二为b。初一自北平行,初二至南京,命之曰a适南京而a至,固不可也。又命一时为a,二时为b。一时自黄浦江边行,二时而抵上海县城,命之曰a适上海而a至,亦不可也。然一秒之时,既不再加以分析,则将通命之曰a。今适至近之地,以此一秒钟发,亦以此一秒钟至,则以吾侪之语言道之,将曰a适某地而a至矣。假有时间分析,较吾侪更细者,彼视此一语之可笑,与吾侪视a适南京而a至,a适上海而a至之语,无以异也。设有时间分别,较吾侪更粗者,其视今日适南京而明日至,一时适上海而二时至,其无庸分别其适与至,亦与吾侪视适与至皆在一秒钟内者,无以异也。则初一适南京而初二至,一时适上海而二时至,自彼言之,虽曰a适南京而a至,a适上海而a至,亦无不可矣。此今日适越而昔来之说也。又此条以理事无碍之说解之亦可通。参看下卵有毛一条。
(辛)连环可解也。此条可有二解:一即系铃解铃之说。连环若本一物,无待于解;若本两物,则如何连,即如何解耳;此一说也。又宇宙本系一体,凡宇宙间事,实系一事,而世必强分之为若干事,实不通之论也。然世无不以为通者。如此武断之论,而可以成立,连环又何不可解乎?
(壬)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说见前。
(癸)汜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条为惠施宗旨所在。前此九条,皆所以说明此条者也。盖由前此九条所说,可见物无彼此之分,时无古今之别,通宇宙一体耳。古人用天地字,往往作宇宙字解。既通宇宙皆一体,则我即万物,万物即我,其汜爱万物宜矣。
以上为庄子述惠施之说。又《荀子·不苟》篇,述惠施、邓析之说,凡五事:(子)山渊平,天地比。说已见前。
(丑)齐、秦袭。袭,重也。齐、秦袭,犹言齐、秦只在一处。似即庄子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之理。
(寅)入乎耳,出乎口。疑当作入乎口,出乎耳。即臧三耳之旨。言人之听不恃耳,别有所以为听;言不恃口,别有所以为言也。夫听不恃耳,而别有所以为听;言不恃口,而别有所以为言,则虽谓入乎口,出乎耳,亦无不可矣。名家之言,多与常识相反,所以矫常识之谬也。入乎耳,出乎口,人人知之,何待言邪?
(卯)有须。俞樾曰:“疑姁之假。”是也。姁,妪也。此即万物毕同毕异之说。言世所视为绝对相异者,其中仍有同点在也。夫人之异莫如男女;男女之异,莫显乎有须无须。然世岂有绝对之男女乎?男子之有女性,女子之有男性者,盖不少也。女子而有男性,则虽谓姁有须可也。
(辰)卵有毛。见下。
又《庄子·天下》篇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与惠施相应之说。
(1)卵有毛。此理与华严之理事无碍观门通,亦即今日适越而昔来之理。盖凡事果不离因,而因复有因,则无论何事,皆不能指其所自始;皆自无始以来,即如此耳。今若执卵无毛者,试问此卵,如法孵之,能有毛否?若曰无毛,实验足以证其非。若曰有毛,今实无毛,汝何以能预知。观卵而决其能有毛,谓卵无毛可乎?卵之无毛,未有是事,实有是理。事不违理,有是理,即谓有是事可也。是卵有毛也。
(2)鸡三足。此即臧三耳之说也。盖谓官体之所为,非徒官体,其外别有使之者。《墨经》云:“闻,耳之聪也。循所闻而意得见,心之察也。”即此理。设无心之察,则耳之所闻,惟一一音耳。听素所不解之语言即如此。然则闻者不徒耳,行者不徒足,足与耳之外,尚别有一物在也。推是理也,即一事而指其所能见者,以为其事遂尽于此,则谬矣。如敌国来侵,岂其一一兵卒之为之邪?
(3)郢有天下。此似一多相容之理。万物毕同毕异,则任举一物,而万物之理,皆涵于其中,故芥子可以纳须弥也。闽粤械斗之族,岂能为民国三年欧洲之大战?然此械斗之性质,谓即欧战之心理,无不可也。不忍一牛之心,扩而充之,可以保四海,即由于此。
(4)犬可以为羊。此即万物毕同毕异之理。犬未尝无羊性,其所以与羊异者:(一)由其生理之不同;(二)由一切环境,有以发达其异于羊之性,而遏抑其同于羊之性也。若有一法焉,专发达其类乎羊之性。而除去其异乎羊之性,则固可使之为羊。男子阉割,则显女性;少成若性,习惯自然,皆是此理。
(5)马有卵。似即姁有须之意。上条言物之后天性质,可以彼此互易。此条言其先天亦无绝对之异也。
(6)丁子有尾。丁子,未详。
(7)火不热。此条谓物之性质,起于人之感觉。同一火也,灼恒人之肤而以为痛,炙病者之肌而感其快,火岂有冷热邪?饮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酒之性质,果能醉人乎?《墨子·经说》曰:“谓火热也,非以火之热。”即此理。
(8)山出口。未详。谓山亦可以为谷也?
(9)轮不辗地。此条之意,与今日适越而昔至相反。彼明一事而世人妄析之,此明多事而世人妄合之也。天下事不分析则已,既分析,则皆可至于无穷,谬视之为一事,无当也。如德入侵法,世每以为德意志之国家为之,视为一事。然无作战之人人,岂复有侵法之事。轮之着地,实止一点。点点相续,与非全轮之碾地者何异?世乃只见轮而不复审其着地时之实状,何邪?
(10)目不见。此条与火不热相反。彼言客观之性质,皆主观所赋。此言主观之感觉,待客观而成也。
(11)指不至,至不绝。《列子》作“有指不至,有物不尽。”又载公子牟之言曰:“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公孙龙子》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天下而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案指者,方向之谓。《淮南·汜论训》:“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是其义也。《荀子·王霸》篇:“明一指。”《管子·枢言》篇:“强之强之,万物之指也。”皆此义。《庄子·养生主》:“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烬也。”指字当绝。为,沩也,化也,言方向迷于变化也。方向因实物而见,非先有空间,乃将实物填塞其中。故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也者,天下之所无;物也者,天下之所有也。”指因物而见。天下之物无穷,则指亦无穷。故曰:“指不至,至不绝。”若欲穷物以穷指,则既云有物,即必有他物与之对待者。故曰:“有物不尽”也。
(12)龟长于蛇。物之长短,不当以两物互相比较,而当各以其物之标准定之。长不满七尺,而衣七尺之衣,已觉其长。九尺四寸以长,而衣八尺之衣,已觉其短矣。此龟长于蛇之说也。此即齐物之指。
(13)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此即“迹者履之所自出,而迹岂履也哉”之意。凡一定之械器,恒能成一定之物,世遂以此械器为能成此物。其实不然也。一物之成,必有其种种条件,械器特此诸条件之一耳。能治天下者必有法,执其法,遂谓足以治天下,其失同此。
(14)凿不围枘。此破有间无间之说也。《墨经》曰:“有间,中也。”“间,不及旁也”,间之界说如此。然自理论言之则可,物之果有间无间,则非感觉所能察也。而世之人每凭其感觉,以定物之有间或无间。吾见两物相密接,则以为无间;见两物不相密接,则以为有间焉,其实不然也。即如枘之入凿,犹今以瓶塞入瓶口。世皆以为无间者也,此凿围枘之说也。然使果无间隙,枘岂得入?可见世俗所谓有间无间者缪也。此凿不围枘之说也。
(15)飞鸟之影,未尝动也。《列子》作“景不移”。公子牟曰:“影不移者,说在改也。”注引《墨子》曰:“影不移,说在改为也。”今本《墨经》作“影不徙,说在改为。”“为”字无义,疑当如《列子》作“说在改”。《经说》曰:“光至景亡。”言后光既至,前影旋亡。目视飞鸟之影,一似其自成一物,随鸟之飞而移者,其实鸟移至第二步,则其第一步之影已亡,所见者为后光所生之新影矣。此以影戏为喻,最为易晓。人看影戏,一似其人为一人,物为一物者,实乃无数影片所续成也。
(16)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此条与前条,皆所以破动静之见也。飞鸟之影,未尝动也,而世皆以为动,既喻之矣。然世必曰:飞鸟之影未尝动,飞鸟固动也,则请更以镞矢喻。夫镞矢之行,疾矣,此世所以为动者也。及其止也,则世所以为静者也。今乃曰:有不行不止之时,何哉?今假矢行千尺,为时一秒。则每行一尺,须一秒之千分之一。不及一秒千分一之时,矢可谓之行乎?人谓矢行而不止,只是不能觉其止耳。今假有物,其生命之长,尚不及一秒之千分之一,则彼惟见此矢之止,视此矢为静物也。同理,矢委地而不动,人则见为止;然更历千万年,安知其不移尺寸乎?今假有物,以万期为须臾,则其视此矢,岂不常见其动哉?
(17)狗非犬。犬未成豪曰狗。是狗者,犬之小者也。谓狗非犬,是谓少壮之我,非老大之我,可乎哉?然以新陈代谢之理言之,少壮之我,至老大已一切不存,安得同谓之我?若其一切皆异,而仍得同谓之我,则世所指为他者,亦不过与我一切皆异耳,何以又谓之他乎?
(18)黄马骊牛三。黄马一,骊牛一,是二也,安得谓之三?虽然,名因形立,而既立则与形为二。黄马骊牛之观念,与黄马骊牛,实非一物也。故曰三也。
(19)白狗黑。物无色也。色者,人目所见之名耳。假物有色,则其色应恒常不变。然在光线不同之地,同物之色,即觉不同,则物岂有本色哉?然则白狗之云,乃我在某种光线之下视之之色也;易一境而观之,安知非黑?《墨经》曰:“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即此理。“物之所以然”,狗之真相也,无人能见。“所以知之”,我所见狗之色也。“所以使人知之”,人所见狗之色也。我所见狗之色,与人所见狗之色,人恒以为相同,其实不然。何则?我与人不能同占一空间;又我告人,使视此犬,人闻我言,因而视之,其中时间,亦复不同。时异地异,其所见狗,必不同色也。夫我谓之白,人亦谓之白;我谓之黑,人亦谓之黑,此世人所以以其所见为大可恃也。今则证明:我之所见,与人之所见,实不同物矣。所见实不同物,而可同谓之白,同谓之黑,则谓黑为白,又何不可?
(20)孤驹未尝有母。《列子》作“孤犊未尝有母。”公子牟曰:“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此言人之知识不可恃之理。盖人之所知,止于现在。世每自用,以为能知过去。如孤犊今虽无母,然可推知其必尝有母,此世人自以为能知既往之最确者也。然谓万物必有父母,则最初之物,父母为谁?可知万物必有父母之云,亦吾侪有涯之知,见以为确,其实未必然也。《墨经》曰:“或,同惑。过名也。”说曰:“知是之非此,有同又。知是之不在此也。而以已为然。始也谓此南方,故今也谓此南方。”即此条之理。
(21)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言计算之单位,为人所强立也。一尺之棰,今日取其五寸,明日又取其二寸半,孰能言分至某日,则无可再分乎?既不能言,则虽取之万世,安有竭时?
《列子·仲尼》篇载公孙龙之说,又有三条,如左:(A)有意不心。公子牟曰:“无意则心同。”盖谓人之所谓心者,实合种种外缘而成,非心之本体也。今有甲焉,病而畏寒,见火而喜。又有乙焉,病而畏热,见火而怒。甲之喜火,以其病寒。乙之恶火,以其病热。假甲病热,见火亦恶,使乙病寒,见火亦喜。然则追凉炀灶,皆非本心。凡百外缘,悉同此理。外缘去尽,本心则同。
(B)发引千钧。此说见《墨经》。《经》曰:“均之绝不,说在所均。”《说》曰:“均,发均。悬轻重而发绝,不均也。均,其绝也莫绝。”《列子·汤问》篇,亦载此说。此可以物理学释之。
(C)白马非马。此说见《公孙龙子》。其说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名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白马非马。”又《坚白论》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盖谓官体之感觉,本各独立,一种观念之成,皆以思想统一之而后然也。
名家之言,可考见者,大略如此。其传书,《汉志》诸子十家中,为数即最少,盖治其学者本少也。二千年以来,莫或措意,而皆诋为诡辩。其实细绎其旨,皆哲学通常之理,初无所谓诡辩也。然其受他家之诋斥则颇甚。《庄子》谓惠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能胜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史谈谓其“专决于名而失人情”。一言蔽之,则斥其与常识相违而已。孔穿之距公孙龙曰:“谓臧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臧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此恒人排斥名家之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