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以后我要看很多纱锭，一部车有400锭，两辆车构成一条窄道，就像弄堂一样，我管三条弄堂1200锭，就要来来回回走。忙的时候连上厕所也来不及，所以我们水也不敢喝。平时车子日夜不停地转，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关半小时，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因为要先关车子，然后上厕所洗洗脸、洗洗手，吃饭的时间顶多只有二十分钟。我们都自己带饭去，车间里有个池子，里面一直烧着滚烫的水，我们用纱布扎好饭盒，再放进池里稍微浸一会儿，饭热一热再吃。下班不打铃的，车间亮起红灯，就说明到交接班时间了。工人并没有劳保，如果生病，一定要妈妈来厂里和拿摩温讲，才能把小姑娘带回去，否则就算旷工。其实请假也很难，所以有点小病一般都不说的，还要坚持干活，直到工人实在受不了才会让回去。
养成工跟老工人的工资不一样，差别还是蛮大的。记得每个礼拜五发工资，每次大概拿一块几毛，我总是把一块钱交给妈，自己就用几毛钱。具体也记不清了，好像刚开始还没那么多，后来物价涨得厉害才有一块多的，最早只有几毛钱，反正我自己都只拿点零头，大钱都交给家里。零钱就用来吃吃点心，那时也不舍得坐车的，上班出去都靠走路，从曹家渡的家到长寿路的工厂，要走二十分钟左右。到厂里工作以后，我只是从家里到厂里，和外界接触也不多。虽然上班了，休息时我还要帮家里干活。
1948年我们厂里搞过一次罢工，是由布机间的范小凤、史小妹她们带头的。那天，她们过来，做个停下的手势，让我们关车。听说不用干活，我们都很开心。那时养成工还有拿摩温管着，关照我们什么活动都不要参加，我们这些小姑娘对这些事也不明白，所以有人叫去开会，我们也没去，就坐在机器旁边说说话。虽说是罢工，其实机器只关了几个小时就复工了，我们只知道有几个会说话的曾去上头谈判，要求增加福利，后来工资确实是涨了，具体涨多少也记不清了。那时史小妹、范小凤她们还曾组织我们唱歌，我们去看热闹，她们还叫我们报名签名，我们很害怕，不知道签了字用来干什么，于是都跑掉了。
我们厂由国民党管。国民党宣传说共产党共产共妻，听上去蛮吓人的，那时我们这些小姑娘也根本不知道共产党的好坏。细纱间没有中共地下党员，但厂里有的，地下党员不会公开告诉人家，因为被国民党知道会被抓起来的。将近解放时物价猛涨，记得那时买个饼，坐趟黄包车都说一万、两万的，后来蒋经国还发行过金圆券金圆券： 解放战争后期南京国民政府发行的一种本位货币。抗战胜利后，物价疯涨，国民党统治区社会经济一片混乱，1948年法币急剧贬值，当年8月19日开始发行金圆券。1949年后停止流通。，货币数字缩小了好几倍，才好一点。那时上海社会很乱，工厂也没人管了，史小妹她们站出来组织我们看好机器，说不要被人家破坏，这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共产党，怪不得一直叫我们来做事情！那时年龄小，真的什么都不懂，连什么叫“破坏”也不知道，脑子里也根本没有“革命”两个字。
四、 阿拉国棉一厂
我们厂叫国营上海第一棉纺织厂，后来发展到五千六百多人。解放初上海光纱厂就有近二十家，国民党时代的国营棉纺厂都叫中纺某厂，解放初都改称国棉某厂，然后国棉一、二、三厂排下去，国棉一、二、六、七厂在普陀区，五厂、二十一厂在长宁区，杨树浦那边有十六、十七、十九厂。公私合营以后，许多私营厂也改为国棉某厂，如统益纱厂改成国棉二十二厂，申新九厂改成二十三厂，申新九厂经公私合营后改为国棉二十二厂，口述者的记忆恐有误…带申新字号的各厂都是荣毅仁的厂，荣毅仁在上海很有名，荣家是无锡人，他们家族很大的，也有很多钞票，所以开了很多工厂，不仅有好几家纺纱厂，还有面粉厂等。荣毅仁虽然是大资本家，但思想比较好，所以当时叫他“红色资本家”。
上海解放就打了一个晚上，我们听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感觉离自己蛮远的，但也一晚上没睡好，天一亮就安静了。解放军进上海时纪律很好，听人家说，早上看到解放军都躺在马路上睡觉。第二天枪声停了，我还照样去上班，街上有人打出标语，上面写：“庆祝上海解放！”我们几个小姑娘还相互问：“解放是什么？”后来有人说，他们的部队叫解放军，所以才这么说的。想想自己那时真的很傻。那天上班的人很少，我们车间只有十几个人，领班责任心重也来了，她交代说：“厂房上面有很多玻璃窗，万一子弹飞过来要打到人的，你们要注意在没有窗门的地方停留。”
两三天以后，共产党来接管，来了六七个领导，他们叫军管会。那批地下党员也帮忙组织，召开了第一次全厂大会，厂里的生产很快就恢复了。解放前下班时工人还被搜身，厂门口有一个个木档，就像现在买票的地方一样，两个老太婆站在那里，下班的工人先摇摇饭盒，勺子在里面发出声音，便说明饭盒是空的，然后抄身婆还要在我们身上前后摸一下。其实，纺纱厂也没啥好偷的，纱偷出也没什么用处，真有人想偷的话，就会塞在鞋底或绑在内衣里，那也是搜不到的。一解放就宣传说工人当家做主了，不再允许搜身，今后下班时大门敞开，让工人自由出去。有一天，总工会的人来拍照，要我们几个女工一起走出大门，教我们怎么走，还要我们笑得自然一点。后来听说这张照片登在刊物上，但我自己没有看到，人家看到告诉我，照片旁边还有说明，宣传说解放以后搜身制度取消了，工人很开心，等等。
解放后拿摩温没有了。厂级最大的干部是党委书记；史小妹后来当上副厂长；记得还有个叫赵平的男厂长，他打过仗，也曾经是地下党员，他很和气，到车间不管看到谁总是带着笑容，他作的报告我们也很愿意听。每个车间有一个总支书记，车间下面再分班，我们车间分三个班 每班有支部书记，管一百人左右，每个班有班长，下面还分小组，有小组长、副组长、工会组长等领导。纺织厂里多数是女工，我们的工会组长、支部书记、总支书记、工会主席都是女的。
过去一天工作十个小时，工人分成两班轮换；解放后实行“三八制”，1965年口述者所获奖状也就是一天做八个小时，所以改成甲乙丙三班制，这样就业的人也多一些。每组还有一个预备工，如果有人请假或特别忙，就由她帮忙看机器。
解放后我还在细纱间工作，我做挡车工几十年，一直要倒三班。直到退休前两年，厂里照顾老同志，才把我调出来做常日班。我工作还是很努力的，1965年还被评为半年度的先进工作者。我也做过几年工会小组长，一个小组有十二三人，周末还要去小组成员家访问。如果哪个职工家里人均收入不到十一元，要让他们申请补助，还要组织小组讨论，问大家同意还是不同意，厂级工会批下来会拨点钱，但拿到补助的人是很少的。
工会办起“扫盲班”和“夜校”，一分钱学费都不收，工人只要不上班，都可以抽时间去读。虽然读书很辛苦，但我们厂很少人不去读书，大家都认为，不读书要跟不上新社会的。原来有的老工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进扫盲班以后认识不少字，老工人说：“我们自己把文盲的帽子摘掉了！”我原来读过书，那时也上夜校，学习以语文为主，也讲点地理常识，我对地理蛮感兴趣的，原来不知道什么叫七大洲、五大洋，读书以后也懂了，只是数学基础不太好就没学。读夜校时我已经怀孕，教室里的桌椅又小又矮，我挺着大肚子坐在那里，那种难受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但我还是坚持读下去。读书还得从自己的兴趣出发，许多不懂的事情，听老师一讲就明白了，所以我很喜欢读书。
生活也不是一下子就变得很好的。解放初福利一点点改善。最初我们还是自己带菜，在原来车间热饭的水池增加许多铁格子，我们带去的饭盒都写好名字，饭盒里放入米，就放在里面蒸，吃饭的时候拿出来是热乎乎的。后来办起食堂，就到食堂买饭吃了。托儿所也慢慢造起来，可以寄放婴儿。刚生好小孩的女员工，每天有两个半小时的喂奶时间。原来医务室很小，后来改造得很齐全，有中医、西医，还有化验间、妇科，等等。解放以后工人可以请病假、事假，病假也不扣工资了。除每周休息一天以外，一年还有七天国定假日，春节放假三天，国庆节两天，元旦和劳动节各一天。厂里造起单人宿舍，一共有六幢，八个人住一间房，当中还有一个花园，宿舍区里还有食堂。那时我们国棉一厂的福利比较好，还有很多人来参观呢。
五、 “运动”的那些年
国民党统治很腐败，解放前上海流氓、坏分子特别多，弄得底层老百姓生活很苦。解放初先搞“肃反”运动，这些坏人都被镇压了。1957年打“右派”，我们在工厂好像没什么关系，原来说“右派”摘掉帽子就算人民了，但后来还是叫他们“摘帽右派”，真是不合理。“文化大革命”前就有“黑五类”的说法，也就是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简称为“地富反坏右”，地主、富农是解放初定的。如果出身地主、富农，就算出身不好，他们的子女也蛮倒霉的；如果家庭出身是工人和贫农，就算很好的。以前老百姓根本不会出国旅游，有亲戚朋友在国外叫“海外关系”，一般根本不敢讲，如果家里有人在台湾就更不得了啦。
1958年搞“大跃进”，种田的、开厂的都虚报成绩。我们厂也要求加快速度，我们都变得非常忙。以前上班自己带饭去，到中饭时间关车休息半小时，那时才开始在厂里食堂吃，到吃饭时间也不关车了。领导嘴上说要大抓产量，车子计量表上的数字是出来了，实际却什么也做不出来，机器开得太快根本不行，纱线断得一塌糊涂，都变成废棉花，非常浪费。工人都说：“锭子一千转，粗纱一圈不转。”也就是说，机器在空转，根本没有纺出纱来。我们都知道这样不行，但谁都不敢说话。那时是不能随便乱说的，你说应该开慢一点，人家就说你要拖后腿，一顶顶吓人的大帽子就戴上来，特别是那些成分不好的人更要小心，讲一句和上面不一致的话，人家就会批判他“放毒”。
“大跃进”以后就是三年困难时期，说是因为自然灾害，粮食特别紧张。那以后买东西样样凭票，家里面各种各样票子多得很，连买点盐、买盒火柴都要票，不过，上海好像没听说有人饿死。60年代初，还有人来登记，要自己上报每个月买粮的斤数，但报多了也不行，报得越少越好，大人、小孩标准还不一样，后来就凭购粮证和粮票买粮了。当时大米很少，只能每家配一点，但我们还不太喜欢买大米，而宁肯买籼米，因为我家有三个小孩，总是不够吃，籼米煮熟以后看起来饭多一点。后来粮食也不够吃了，我们还吃过面疙瘩，汤汤水水混着吃，吃时容易饱，但很快就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