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唐睿宗文明元年(684)进士。武则天当政时,上书论政,为武则天所赏识,拜麟台正字,转右拾遗。后解职归乡,为县令段简所害,死于狱中。
他论诗标举汉魏风骨,强调兴寄,反对齐梁以来弥漫诗坛的绮丽风气。所作《感遇》、《登幽州台歌》等,风格质朴明朗,诗风刚健质朴,格调苍凉激越,为唐代诗歌革新运动的先驱。有《陈子昂集》。
卒章显志寄意邃深
——读《感遇》(三十八首选一)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感遇》诗一共三十八首,是陈子昂的代表作品。这一组诗各自成篇,非一时一地之作,它们比较广泛地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情况和诗人对此的看法。唐代诗僧皎然认为它“源出于阮公(阮籍)《咏怀》”(《诗式》),但它所反映的生活面比《咏怀》更为广阔,内容更为充实、深刻。
本篇是其中的第二首。据彭庆生《陈子昂诗注》,此诗当作于圣历元年(698)子昂归田之后。诗以兰、若自比,抒写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两句,写兰、若的茂盛。“兰”和“若”都是香草。“兰”,属菊科,夏秋间开花,和现在所说的兰花不同。“若”,杜若,又名杜蘅,多生水边。“芊蔚”,《广雅·释训》释曰“芊芊、蔚蔚,茂也”。“青青”是“菁菁”的假借字。诗人用“芊蔚”和“青青”两个同义词来形容兰、若枝叶之茂盛,并佐以一个“何”(多么)字,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上句说兰、若生于幽林之中,使其他花木芳草都相形逊色,用一个“空”字,写出了兰、若秀色超群的风姿。兰、若花红茎紫,叶儿青青,幽雅秀丽,又特下“幽独”二字,这是化用屈原《九章·悲回风》“兰茝幽而独芳”之意,是诗人孤芳自赏的命意之所在。下句由茎及花,从正面着笔。“蕤”,本为花下垂之貌,《说文·艸部》有“蕤,草木华垂貌”,这里指花。曹植《公宴诗》便有:“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这句的意思是说,兰、若鲜艳的红花从紫色的茎上开放出来,花叶掩映,枝茎交合,显得多彩多姿。
前四句极力描写兰、若欣欣向荣、空绝群芳的风采,借以比拟自己高洁的情怀和出众的才华。后四句转而写其芳华之零落,充满美人迟暮之感。
“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由夏入秋,白天渐渐短了。“迟迟”二字写出了这种逐渐变化的过程。正因为秋天来了,所以才“秋风生”。“嫋嫋”,微风吹动的样子。此用屈原《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语意。“嫋嫋秋风”,看似和平,其实“悲哉秋之为气也”,秋风一来,“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辨》)。
最后两句:“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华”,古“花”字,草木一年一度荣枯,所以称“岁华”。“摇落”,动摇,脱落,即凋零的意思。“芳意”,指兰、若芳香。“岁华”、“芳意”用语双关。从字面上看,这两句是说,兰草和杜若虽然秀丽芬芳,但经秋风摧折,终归枯萎凋落,到底有什么成就呢?实际上,诗人是借花草之凋零,悲叹自己盛年易逝、壮志未酬,可谓卒章显志、寄意邃深。
从形式上看,这首诗很像五言律诗,而实际上却是一首地道的五言古诗。这不仅可以从字声平仄上予以辨别,就是造句命意,也无不与阮籍《咏怀》(八十二篇)相仿。在齐梁宫体诗的绮靡遗风尚未彻底扫荡干净的初唐时期,陈子昂的这种效古,显然有革新的进步意义。
慷慨悲凉的绝唱
——读《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古诗只有四句,《唐诗别裁集》、《唐诗三百首》都把它归为七古。刘开扬先生在《唐诗通论》中认为此诗无七言,不能归入七古,或者除去后两句中的两个虚字,算五古也可。
为了解读本诗,我们必须对它的写作背景作一个交待。万岁通天元年(696),武则天派她的族人建安郡王武攸宜率军东征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军事。但武攸宜昏庸无能,不懂军事,畏敌如虎,对陈子昂又不重视,以致前锋军大败于契丹,将士死亡殆尽。当时武攸宜大军驻扎于渔阳(今河北蓟县),消息传来,举军震恐。在这十分危急的关头,陈子昂挺身而出,请分兵万人为前驱,由他率领去消灭敌人,却遭到了武攸宜的拒绝。他又向武攸宜进谏,献计献策,也不被采纳,而且还遭到降职的处分,将他由参谋降为军曹。子昂满腔爱国热情,却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于是他登上蓟北楼(即幽州台)的时候,感慨万端,悲愤难抑,因而写下了“时人莫不知”的《蓟丘览古》七首、《登幽州台歌》等诗。
据卢藏用《陈氏别传》云:“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可见,《登幽州台歌》是诗人写完《蓟丘览古》七首之后,心情沉重,百感交集,一时间唱出的一首震撼人心的悲歌。
《登幽州台歌》创作于一个黄昏,诗人登幽州台幽州台,即蓟北楼,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南,是战国时燕国的建筑物。远眺,独立苍茫,感怀几千年前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揽天下人才,重用乐毅等人,终于打败了齐国的历史往事,联想到自己的半生坎坷,吊古伤今,由此而产生“生不逢时”、“知音难遇”、“壮志未酬”的慨叹,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统治阶级不能选贤任能的不满情绪。诗人的感情孤寂、悲愤,但并不消沉、悲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古人”,指前贤。“来者”,指后贤。屈原《楚辞·远游》中有“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之语。阮籍《咏怀》诗中也有“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之句。子昂诗句由此点化而来,借以表达其复杂的内心感情。意思是说,古代曾有知人善任的圣明君主,但他们都已成了古人,一去不复返了。将来像燕昭王和乐毅那样的明君贤臣也一定会有,但“我”也不可能见到。这里蕴含着诗人“生不逢时”、知音难得的无限感慨。陈子昂是一个胸怀大志的诗人,他“感时思报国”(《感遇》三十五首),但在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里,社会现实使他的才能不得施展,有心为国立功,却遭受权贵武攸宜的压抑,冷酷的现实完全破灭了他热烈追求的政治理想,这怎能不使他感到孤独和苦闷呢?
这两句,直抒胸臆,“郁勃淋漓”。两个“不见”都是指时间上的。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中说两个“不见”引出下文一个“独”字,这是颇有见地的。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两句,正是承前面两个“不见”而来的。“念”,想到、感叹。“悠悠”,是久远的意思。“怆然”,悲伤的样子。“涕”,指眼泪。诗人由两个“不见”,忽而想到历史的漫长,宇宙的苍茫无穷,而人生却是如此短暂,自己在这悠悠的天地之中不能有所作为,终至白白地度过一生。对一个有志之士而言,难道还有比这更悲伤的吗?所以诗人忍不住要“独怆然而涕下”了。读完全诗,诗人那独立高楼、慷慨悲歌的动人形象,是那么鲜明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令人久久难忘。
总起来看,这首诗是抒写诗人政治上遭受打击之后所产生的孤独、悲伤的情怀,不免有消极的因素,但它倾吐出了封建社会里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在客观上有着典型意义和启发作用。读了这首浸透着泪水的诗篇,我们不仅可以认识到封建社会压抑人性的罪行,也会思考个人在这无穷宇宙的苍茫和时间的长河中应该如何为国家多做贡献,切勿无所作为地虚度这有限的一生。
在艺术上,这首诗也有独到之处。全诗只有四句,看上去似乎“无来无去”,无头无尾。但细加体会,它的结构是很严谨的,而且衔接也很自然。前三句集中展现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最后一句是强烈感情的外在表现。全诗为我们完整地塑造了一个忧国忧民而又生不逢时的具有悲剧性格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另外,诗的语言质朴苍劲,音调高亢悲壮,一扫齐梁以来华靡虚弱的诗风,千百年来,不知拨动过多少报国无计的志士心弦。无怪乎有人称赞它“不愧是齐梁以来两百多年中没有听到过的洪钟巨响”(游国恩《中国文学史》)。
格高语壮气势雄浑
——读《送魏大从军》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飞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唐朝边塞战争颇为频繁。武后时,突厥时常侵扰北方边疆,武则天不断派兵出征。这首诗就是陈子昂当时为送友人从军而作。
起联两句“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用典言志。首句用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语,赞扬魏大为国忘家、保卫边疆的豪情壮志。“匈奴”,古代居住于我国北方的少数民族,此处代指突厥。“魏大”,是作者的朋友,名不详。次句用春秋晋国大夫魏绛的“和戎”卫国来比喻魏大的“从戎”报国,变“和戎”为“从戎”,是活用典故。魏绛初任中军司马,后佐新军,升为下军主将。主张联合晋国附近的少数民族,曾说“和戎有五利”。晋悼公从其言,“使魏绛盟诸戎”,消除了边患。这里以魏绛喻魏大,是很自然贴切的。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中有注释云:“这样用典,病在生硬。”笔者以为这种说法是不妥的。
颔联两句:“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上句点出送别。“三河”,即河东、河内、河南,今河南省北部及山西省南部一带。这里,诗人为了表现送别时的感情与气氛,特意在“别”字前面用了一个“怅”字,离别之愁,情谊之深,蕴含其中。下接一句“言追六郡雄”,在诗意上又翻进一层,说明友人这次从军是要像西汉赵充国那样立功边塞。一个“追”字,写出魏大追步于赵充国的雄心壮志,也表达了诗人对立功边疆的英雄的赞颂。“言”,句首助词。“六郡”,指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六郡雄”,这里指汉代立功边塞的赵充国。他是陇西郡人,以六郡良家子补羽林军,沉勇有大略,曾从贰师将军击匈奴,以功授后将军。“追”,追攀。
颈联两句“雁山横代北,飞塞接云中”,写魏大从军所往之地。“雁山”,即雁门山,在今山西省代北县西北。“代”,代州,今山西省代县。“横”字,写出了雁山屏列代北的巍峨雄姿。“接”字,写飞狐塞与云中郡连亘相接的险要景象。“飞塞”,即飞狐塞,又称飞狐口,在今河北省涞源县北、蔚县南。“云中”,郡名,即云州,治所在今山西省大同市。这一联写景,大山要塞,代北云中,境界阔大。
尾联两句:“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燕然”,即杭爱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东汉窦宪为车骑将军,大破北匈奴,出塞三千里,登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汉将功”,指窦宪建立的功勋。此句一作“惟有汉臣功”,或作“独留汉将功”。结尾两句是以东汉车骑将军窦宪北征匈奴、勒石燕然的故事,勉励魏大奋勇杀敌,为国立功。
全诗格高语壮,豪情满怀,气势雄浑,用典贴切,语言苍健,表现出强烈的进取精神和战斗意志,读之令人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