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两句,借景言情,以月光之冷、江水之寒烘托琵琶女变为“商人妇”之后独守空船的痛苦心理,同时又照应了前文“江浸月”、“江心秋月白”的景物描写,手法是很高明的。段末两句以梦境结束她的自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抚今思昔,思积成梦,旧日的情景在梦中重现,愈加悲切,岂能不妆泪纵横?过去因自己色艺双绝,招来了贵族子弟争先恐后的追逐,但他们都不是真诚的,所以这样的“欢乐”生活固然是麻木不仁、极为可悲的;而目前“嫁作商人妇”,转徙于江湖间,境况更为悲苦。两相对比,反而使她留恋起过去那种含着眼泪笑的“欢乐事”。悲中含悲,更见其悲。
第四段从“我闻琵琶已叹息”到末尾,作者联系自己的身世,抒写迁谪沦落之感。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诗人听琵琶女的弹奏,已经有了触动,又听她诉说身世,更是慨叹不已,从而引起了下面作者与琵琶女在思想感情上的强烈共鸣。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两句,是全诗的主旨所在,为千古传诵的名句,它起着承上启下、贯穿全篇思想的作用。作者与琵琶女一样,都曾在京城度过欢乐豪奢的生活,如今一个因家道衰败、年长色衰而流落江湖;一个因上疏捕贼得罪权贵而贬官江州。用一个“同”字,不仅言其遭遇相似,感受相同,而且表明其灵魂相通。既然如此,就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识,也是完全可以了解的。所以何其芳先生在《诗歌欣赏》中说这两句诗“的确表达出了一种典型的感情”。我认为这种典型的感情,既有诗人对琵琶女的真挚同情,也有失意者同病相怜的特殊感受。也正是由于这强烈的思想共鸣,诗人忍不住向琵琶女说出了自己的遭遇:“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琶琵行》。”以上十六句是作者的自述之辞。他被贬出京后,一直在浔阳城中卧病,而浔阳是个荒僻的地方,一年到头听不到音乐。“无音乐”与前文“无管弦”相应。“终岁”二字,可见不闻丝竹声之久。此且不说,住的地方又靠近湓江,地势低而湿,房子周围芦竹丛生,萧索满目。这是从视觉方面着笔,渲染诗人处境的寂寞。接着再从听觉方面加以烘托:他从早到晚,耳边听到的不是杜鹃的啼哭,就是猿猴的哀鸣。“秋月夜”指秋江月夜,与“春江花朝”承接,这里为了使诗句整齐,省去了一个“江”字。这些自然景物的描写都是为反衬诗人的悲凉心情服务的。由于心情痛苦,他常常独对秋江月夜倾杯浇愁。“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二句,并不是说没有人唱山歌或吹笛子,而是因为声音嘈杂混乱,使人听不下去。作此描写,分明是用山歌与村笛的刺耳难听反衬出琵琶声的悦耳动听,从而引出“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正面赞叹,以此请琵琶女再演奏一曲,并表示给她作一篇《琵琶行》配作歌词。这样写,显得曲折生动而又水到渠成。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在“我”这番话的感召下,琵琶女又重新弹了一曲,此曲“凄凄不似向前声”,其声比第一次演奏更为幽怨凄楚,因而更为感人,收到了“满座重闻皆掩泣”的艺术效果。最后由满座听众中推出一个震动最大、流泪最多的特殊听众——“我”,但诗人并不直说,而以“江州司马青衫湿”收结,乃见笔调含蓄,感慨沉重,从而加深了诗歌的感情色彩。
作为一首千古绝唱的叙事诗,《琵琶行》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很高的。
第一,这是一首叙事诗,但抒情成分很浓。诗人善于将叙事、写景、摹声和抒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具体说来有三个方面:一是寓情于景,以景写情。如“枫叶荻花秋瑟瑟”,“别时茫茫江浸月”,“绕船月明江水寒”等,都是含情浓郁的景色渲染,与诗中人物的心理活动相配合。二是附情于事,借事明情。如“举酒欲饮无管弦”,透露出诗人对管弦声的渴念;“忽闻水上琵琶声”,表现出诗人闻声而喜的心情。三是以情绘声,以声传情。诗人能够将弹奏者的情绪变化和乐曲的变化和谐地结合起来描写,让人们从弹奏声中体味到弹者的感情。如当校正音调“未成曲”时,似“先有情”;当乐声“掩抑”时,似诉“平生不得意”;当转而快“续续弹”时,似“说心中无限事”;当声音凝结“暂歇”时,似“别有幽愁暗恨生”。正是由于诗人真正做到了前人评论作品时所嗟赏的“景语皆情语”,此诗才产生了“足以移人”之情的巨大力量。
第二,在结构上,全诗的故事以弹琵琶、听琵琶为线索,先写诗人送客江头与琵琶女巧遇,接着写琵琶女的弹奏,续而写琵琶女诉说身世,最后以诗人自述遭遇收束全诗。脉络分明,曲折动人。尤其是对音乐的描写,热闹而不紊乱,复杂而有层次。
第三,剪裁得当,详略适宜。诗中三次写到“闻声”,第一次“闻声”(忽闻水上琵琶声)只是为了引琵琶女出场,所以写得很简略;第三次“闻声”(今夜闻君琵琶语)是写诗人对音乐的感受,也只是一带而过。而第二次“闻声”(我闻琵琶已叹息)则是对音乐本身的描写,因而写得很具体,笔墨集中,重点突出。又如琵琶女诉说身世的一段,诗人对她过去受宠得意的生活写得比较详细,而对她嫁作“商人妇”的经过则写得很简略。这样写,不只是为了突出重点,同时也使全诗显得波澜起伏,富有变化。
第四,用喻精妙,形象完整。诗人善于借助语言的特点,以丰富的想象、生动的比喻,塑造完整的音乐形象。如“急雨”、“私语”、“大珠小珠”、“莺语”、“泉流”等一连串比喻,使抽象无形、难以捉捕的音乐成了读者易于感受的具体形象。可谓绘形绘声,出神入化。
第五,语言浅易,平中见奇。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等,似脱口而出,毫不费力。“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更是诗人从日常生活用语和群众口语中加以提炼、熔铸成动人心弦的千古名句。清人刘熙载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艺概·诗概》)白居易写诗之所以能够“用常得奇”,恐怕与他“终篇不留一字”的改诗有很大的关系。
语精意深富于哲理
——读《赋得古原草送别》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这首五言律诗作于贞元三年(787),作者时年十六。传说白居易初到长安,拿了诗稿谒见名士顾况,顾况拿他的名字“居易”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及读此诗,禁不住大为赞叹:“有句如此,居亦何难。”并广为延誉。可见此诗在当时就享有盛名了。唐人于限题作诗,题目前加“赋得”二字。“古原草送别”便是所拟诗题。
此诗重点放在咏“古原草”,最后带出送别之意。“离离原上草”,一开头就破题面“古原草”三字。“离离”,形容草又长又多,富有生命力。诗人从眼前原野上茂盛的春草写起,盛衰循环,春荣秋枯是它的生长规律。“一岁一枯荣”概括得多么自然、贴切。两个“一”字复叠,形成咏叹,又道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情味,三、四句于是就水到渠成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联,承上“枯荣”二字,遗貌取神,唱出了歌颂野草顽强生命力的赞歌。这是全篇的核心和最高境界所在。野火能把渐渐枯黄的“原上草”连茎带叶烧得精光,却“烧不尽”那深藏在土的根须,一旦春风化雨,草儿又破土而出,绿遍原野。“烧不尽”与“吹又生”,何等唱叹有味,对仗亦自然天成,它不仅是“一岁一枯荣”的形象描绘,而且富有象征意义和引申价值,因而脍炙人口,早已成为人们广泛引用的赞语和格言。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紧接“又生”,转写古原景色。“古道”、“荒城”紧扣“古原”字面。虽然道古城荒,青草却给古原带来了生气。前四句写草是白描,此二句“远芳”、“晴翠”更以藻绘染色;“侵”、“接”二字继“又生”写出迅猛扩展之势。这两句还安排了送别的环境。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化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原指贵族子弟,这里借称所送的友人。“萋萋”,草势茂盛。古人说的是看见萋萋春草而念及远游不归之人,愁思纷纷,作者说的是“我”踏着草原又送走了一位朋友,望着萋萋芳草,胸中充满离情别绪。这两句点明“送别”,至此“古原”、“草”、“送别”结成一片,景、人、情合为一幅古原草送别图,使人感到自然圆转,极有情味。
全诗紧扣题目而句句不离草,又充满送别意蕴,意境浑成,比兴熨帖,特别是“野火”、“春风”两句,语精意深,富于哲理,无怪乎当时的著名诗人顾况一读此诗,就对白居易刮目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