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是人类企图用非相关的手段直接获取或者支配自然力。这种愿望,原始人类有,进入文明时代的人类也有,只要他暂时还不能用直接相关的手段去获取和支配这种自然力。直到现在,向往和创造巫术的行为仍然没有绝迹。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巫术本身也在发展,也在不断地利用最新的思想成果和科学技术,企图填补科学技术暂时的空白领域,创造新巫术,或者翻新旧巫术。董仲舒的求雨术,就是利用当时人们对自然界的最新认识,来创造新巫术的行为。往后我们还要看到,儒教在发展,儒教中的巫术也在发展。儒教和巫术的关系,和一般宗教与巫术的关系一样,它们一面反对巫术,以维护那正统的教义,一面也支持或者利用巫术,以吸引某些群众的信仰。虽然自古以来,几乎各个宗教都在反对巫术,但宗教要彻底摆脱巫术的牵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六汉武帝与儒者改制呼声的落实状况
独尊儒术的政策,在董仲舒对策以前,汉武帝就已经确定了。因此,在儒家学说的基础上重新塑造传统宗教使之成为真正的儒教,这场革命的发动者和领导者应该是汉武帝。如果以独尊儒术为儒教的开始,依儒教教义,汉武帝还是儒教的第一任教主。在汉武帝统治时期,为独尊儒术而兴建的宗教设施有:
(一) 设明堂。在武帝时代得到了落实。《史记·封禅书》载:
初,天子封泰山,泰山东北址古时有明堂处。处险不敞。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图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于是上令奉高作明堂汶上,如带图。
在到泰山修封的时候,汉武帝同时也在明堂“祠太一、五帝于明堂上坐令高皇帝祠坐对之。祠后土于下房,以二十太牢。天子从昆仑道入,始拜明堂如郊礼”。并且也在明堂内实现了“朝诸侯”的初衷:
天子从禅还,坐明堂,群臣更上寿。(《史记·封禅书》)
设明堂,是儒者要求振兴儒教的第一条措施,因而具有重大的意义。但在这次宗教改革中,由于独尊儒术,天人感应,以及礼仪上的五年一行的封禅大典,以致掩盖了明堂礼仪的重要。
武帝当时所见泰山东北山脚的明堂,也许就是齐宣王要毁而孟子认为是行王道所在的明堂。汉武帝当时定都长安,仍然在泰山附近修建明堂,说明当时君臣,都还保持着传统的观念。他们还提不出把明堂设于京城的建议。
明堂的设置,应是对传统宗教礼仪的恢复。和汉初行黄老、不重礼仪的情况相比,设明堂也是一次宗教制度的改革。
(二) 改正朔与改元。这在武帝时代也得到了落实。《史记·历书》说:“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历书》追溯了黄帝以来改正朔的历史,说明汉初由于首先要“纲纪大基”,所以来不及改历,仍然沿用秦朝的正朔。汉文帝时,则是由于方士屡设骗局,导致文帝“废不复问”。汉武帝即位,改正朔提到了日程:
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而巴落下闳运算转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乃改元,更官号,封泰山。
这次改定的历法,就是“太初历”。而这一年,就被定为太初元年。
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改历是一项科学行为,甚至是纯粹的技术行为。但在当时,却同时也是一种政治—宗教行为。因为改历的目的,是表示“易姓受命”,要有自己的正朔。并且表示自己“顺承天意”。假如历法正确,就会“阴阳调,风雨节,茂气至,民无夭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史记·历书》)。假如历法不正确,就可能是阴阳不调,风雨不节,旱灾水灾频发,民多疾病,所求匮乏。把自然灾害以及社会动乱归因为历法的不准,是汉代儒者和天文学家的普遍意见。
《史记·历书》在讲改正朔的时候,也提到了“改元”。改元是传统宗教中所没有的东西。而所谓改元,最初的意义也就是改历。把历法起始的年份定为元年,建立年号,就是改元。然而,改正朔既然有顺承天意的意义,那么改元也就不仅仅是确定纪年始起的问题了。
汉文帝以前,纪年没有特殊的方式,也没有特殊的意义。换一个君主,就从一开始,然后一、二、三、四往下数。汉文帝时,改正朔的问题提出来了,改元的事也同时提了出来。汉文帝十七年(前163),方士新垣平说他测得某日有两次日中,当时君臣都认为这是天降的祥瑞,于是就将这一年改称“元年”。相对于汉文帝即位时已经有了一个元年,所以历史学家把它称为“后元元年”。这是中国历史上改元的开始,其方法也还非常简单。
汉景帝时,有“中元”、“后元”的说法。“中”、“后”也是后人加的。为何改元,不得而知。
汉武帝即位,元年被称为“建元元年”。“建元”一词也没有深刻的意义,不过是说这是开始设置元年罢了。第七年,改元“元光”。其意义是“以辰星见,故为元光”。颜师古《汉书注·武帝纪》引臣瓒说。六年以后,又改元“元朔”。应劭认为,这是取《孟子》“后来其苏”义。朔,即是苏,苏息。颜师古认为朔为始,义谓“更为初始”《汉书·武帝纪》颜师古等注。。又过了六年,汉武帝行幸雍地,捕获白麟,又改元“元狩”。从此以后,改元就都以重大天命事件命名了。比如元鼎,是因为得了宝鼎;元封,是因为封禅泰山。太初改历成功,改元“太初”。
以往改元,年号还都要带上一个“元”字。太初这个年号,则去掉了“元”字,从而给人们以极大的灵活性。而后世的改元,也都照此办理了。
改元本应该是改正朔的副产品,但由于改元易而改朔难,所以改元就首先实行,并且与改正朔可以不相关地进行了。而改元的原因和方式,到了汉武帝时期,也已基本成熟,所以我们也把它作为儒教对传统宗教的重大改革内容之一。
“易服色、数用五”等大约都已经实行,由于事关不大,其实行过程也记载不多。至于改官名之类,由于主要是政治内容,也不多介绍。下面主要谈谈上帝名号的改进。
七儒教为确立自己上帝的初步努力
上帝,是儒经中至上神的基本名号,和天是同义词。见《尚书》、《诗经》、《周易》、《周礼》等。把天或上帝作为至上神,据儒经和古代历史著作,甚至可追溯到遥远的黄帝和尧舜时代。近现代学者不少人认为,商代人的上帝,就是他们的祖宗神。郭沫若说:
这殷人的神同时又是殷民族的宗祖神,便是至上神是殷民族的祖先。
由以上三种传说,可以知道殷人的帝就是帝喾,是以至上神而兼宗祖神。《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5、329页。
侯外庐认为:
(殷人的)先祖不是一般的上帝,而是先祖=上帝的宗教形态。
这一个原因,就是殷代的一元祖先神——祖、示、帝、天,惟祖先神之命是“受”。侯外庐: 《中国思想通史》,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8、69页。
这就是说,殷人的上帝就是他们的祖先,或者说,殷人是把他们的祖先当做了上帝。
笔者认为,郭沫若和侯外庐的意见是正确的。由殷人的上帝设想殷代以前,想来也应如此。
这可以解释儒经中有关上古时代上帝和黄帝、尧、舜等记载的“混乱”。类似这样的人物,他们生前是“君主”,敬奉着上帝,死后自己又被尊为上帝。《礼记·祭法》载:
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郑玄注,认为“禘、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也就是说,在南郊祭祀昊天上帝时,以黄帝、帝喾等人配享。这显然是用了后世祭天的礼仪来套解古代的情况。忠于史实而又合理的解释当是,禘、郊黄帝、帝喾、鲧、稷等,就是把他们当成上帝。
把自己的祖先尊为上帝,也符合古人思想发展的逻辑。从《山海经》等书看来,中国古人最早尊奉的神祇,当是动物或者变了形的动物。随着人类掌握自然能力的提高,对人的崇拜发展起来。最早是在动物神的形象之上加上人的某些器官,之后就是完全把人作为崇拜的对象。而那些有功有德、能替人抗御大灾、给人解除大难的人物,自然就会被崇拜为神祇,甚至最高的神祇。在古人看来,自然界的日月运行、雷霆风雨,都是那些动物影响所致,那么,这些能够战胜动物的人,当然能够命令那些动物去弄出风雨之类的东西来。甲骨文中“帝令其风”、“帝令其雨”之类,也就得到合理的解释。而这里的帝,就是殷人的祖先。
周人的上帝,是不是《礼记·祭法》说的喾和稷,没有更多的历史材料。然而从秦人“自以为主少昊之神”,因而尊为白帝之事推测,以前就是把自己的祖宗、部落的首领,或者说是君主,尊成了上帝。秦人之所以还要祭祀黄帝等,因为据《史记》本纪,夏、商、周,直到秦,国君的祖先都是黄帝。
如果依照传统宗教的传统,则汉代刘氏就应该把自己的祖先尊为上帝。刘邦在戎马倥偬之际,得知秦时上帝有四,就把黑帝颛顼加上,完成五帝。刘邦是楚人,而楚人的祖先正是颛顼:“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史记·楚世家》)。刘邦是不是有认颛顼为祖先之意,没有其他材料可供参考。不过即使他有此意,但因为他从父亲往上,就世系断绝,难以和楚人的世系连接。所以如果依照过去的传统,汉人要寻找一个该由自己祭祀的上帝,是困难的。
从现实的政治需要来看,这五帝并存的情况,对国家的统一是不利的。因为其中四方帝和中央黄帝的关系,不过相当于诸侯和盟主的关系。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就自称“东帝”。为了国家的统一和中央政权的巩固,大一统的帝国需要一个绝对统一的上帝。这时候,有人就替这新兴的儒教创造了一个新的上帝:
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用太牢,七日,为坛开八通鬼道。”于是天子令太祝立其祠长安东南郊,常奉祠如忌方。(《史记·封禅书》)
由皇帝下令,太祝立祠,表明国家已经接受了这样一尊神祇。此事距召董仲舒等人贤良对策、决定独尊儒术,大约仅一两年时间。
然而起初,汉武帝还没有把太一作为至上神。皇帝亲自拜祭的,还是雍地的上帝。大约七年以后,又到了皇帝亲自郊祭的年份,并且已经到了雍地,有人建议说:“五帝,太一之佐也,宜立太一而上亲郊之。”(《史记·封禅书》)汉武帝仍然犹疑不定,并且还是郊祭了雍地的上帝。
这时,方士公孙卿向汉武帝讲了一番黄帝且战且学仙的故事。大约受此感动,汉武帝在郊祭雍地上帝之后,遂下令在甘泉这个地方修建太一祭坛:
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崆峒,幸甘泉。令祠官宽舒等具太一祠坛,祠坛放薄忌太一坛,坛三垓。五帝坛环居其下,各如其方,黄帝西南。除八通鬼道……太一祝宰则衣紫及绣,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
这就正式确定了太一神的最高地位,而五帝,也正式成为太一的辅佐。大约就在这一年,皇帝也亲自拜祭太一:
十一月辛巳朔旦冬至,昧爽,天子始郊拜太一。朝朝日,夕夕月,则揖;而见太一如雍郊礼。其赞飨曰: 天始以宝鼎神策授皇帝,朔而又朔,终而复始,皇帝敬拜见焉。
太一神,成为和“天”同格的神,而祭祀的日子,在冬至日,也为后代祭祀上帝的日期开了一个先例。
此后每遇大事,比如伐南越、到泰山封禅,都要先祭祀太一。而在泰山下修建的明堂之中,太一也是在五帝地位之上。皇帝三年一郊祭,也是祭太一。
太一神的出现,是儒教为建立自己至上神的初步成果,但不是最终成果。儒教对传统宗教的改革,还有一大段路程要走。而儒教自身的改革,也是一个长期渐进的过程。下一章,我们将介绍独尊儒术之后儒教的改革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