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初儒者兴明堂、改正朔的呼声
秦朝宣布“以吏为师”,把“文学之士”看做无用的土木偶人。在争城夺地、互相拼杀的战场上,子曰诗云和仁义之教确实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处于争战中的刘邦也不赞赏儒生。然而,在天下统一以后,他立刻就接受陆贾“马上得之,不能马上治之”的建议,让陆贾写出了著名的《新语》。另一方面,是让叔孙通制定了简易可行的礼仪。
不过,汉初君臣虽然赞同陆贾的奏议,但落实到行动上的,可能就是“无为”一条。而叔孙通所制的礼仪,也仅仅是所谓“朝仪”,即朝廷集会时的礼仪,而刘邦似乎也满足于此,没再有其他作为。
儒者们呼吁改革的前奏,当是鲁人公孙臣上书。《史记·文帝纪》载:
是时北平侯张苍为丞相,方明律历。鲁人公孙臣上书陈终始传五德事,言方今土德时,土德应黄龙见,当改正朔服色制度。天子下其事与丞相议。丞相推以为今水德,始明正十月上黑事,以为其言非是,请罢之。
十五年,黄龙见成纪,天子乃复召鲁公孙臣,以为博士,申明土德事。于是上乃下诏曰:“有异物之神见于成纪,无害于民,岁以有年。朕亲郊祀上帝诸神。礼官议,毋讳以劳朕。”
公孙臣的身份,《史记》没有说明。不过从此以后,儒者们要求复兴儒术,也都把所谓改正朔、易服色作为基本内容。
大约在公孙臣上书后不久,儒者贾谊要求复兴儒术,改正朔,易服色: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余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其中“兴礼乐”是儒家固有的主张。改正朔,从《春秋》、《论语》所载视朔、告朔的内容来看,古代王朝可能固有视朔、告朔的制度,但改正朔一事,则未见记载。至于易服色、色尚黄、数用五之类,也不见于儒经,而是见于《吕氏春秋》,被认为是阴阳家的主张。《吕氏春秋》企图综合春秋战国以来诸子的思想成就,形成一个新的治国大纲,黄老也企图容纳阴阳、儒、法等家,建立一套新的思想体系。在这种情况下,儒者也没有固守成说,而是也把阴阳家的思想作为兴礼乐的组成部分。
在这些内容中,改正朔,是为了表明新受天命。《史记·历书》论述改正朔的意义道:
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
也就是说,改正朔,是一个新的王朝建立之初,表明自己接受天命、服从天意的行为。后来,这个主张成为儒家的正式主张。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说道:
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一统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继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
在这里,改正朔被说成是三代王者通行的制度,所以是儒者应该坚持的主张。这样的主张后来被载入儒教法典性质的著作《白虎通义》:
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袭也。明受之于天,不受之于人……(《白虎通义·三正》)
因此,改正朔,既是一件重要的政治措施,也是一件重要的宗教措施。
贾谊当时,正是黄老术兴盛的时代。虽然汉文帝极为欣赏他的才能,但由于朝廷重臣的反对,他终于郁郁终生,英年早逝。
汉武帝即位之初,兴儒术的运动开始付诸实践。
先是建元元年(前140),汉武帝下诏天下举贤良方正。丞相卫绾奏道:“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汉书·武帝纪》)依司马迁的分类,则申、商、韩非,都“归本于黄老”。罢除治申、商、韩非之言者,也就是罢除了黄老的外围。汉武帝采纳了卫绾的意见,实现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第一步。
第二年,卫绾病免,窦婴为相,田蚡为太尉。窦婴是汉武帝的曾组母窦太后的从兄子,但因喜欢儒术,与窦太后政见不合,被她革除门籍。田蚡是孝景王皇后的同母弟,汉武帝的舅舅,与窦婴一样喜好儒术。他们二人推荐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赵、王二人也都喜好儒术。皇帝加上三公,还有管理官吏们的郎中令,儒术的兴起可说是指日可待。
为了振兴儒术,他们迎来了精通《诗经》的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汉书·窦田灌韩传》)。但列侯们的妻子,许多是公主,到窦太后面前哭诉不休。窦太后因为窦婴等要兴儒术,本来就不高兴,公主们的哭诉更增加了她的不满。不久,赵绾上奏章,建议今后朝廷大事不要再向老太后请示。窦太后于是大怒,赵绾、王臧被下狱后自杀,窦婴、田蚡被解职,汉武帝振兴儒术的运动遭到了惨重的失败。《史记·封禅书》载此事道:
(汉武帝)元年,汉兴已六十余岁矣,天下乂安,搢绅之属皆望天子封禅改正度也。而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草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伺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诸所兴为皆废。
约六年后,窦太后死,汉武帝立即召贤良对策,于是有董仲舒。儒术终于获得了独尊的地位。
在这次流产的振兴儒术的运动中,一个突出的要求是“设明堂”。明堂,曾见于《周礼·考工记》: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夏后氏世室,堂修二七,广四修一,五室,三四步,四三尺,九阶,四旁两夹窗,白盛,门堂三之二,室三之一。
殷人重屋,堂修七寻,堂崇三尺,四阿重屋。
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宫中度以寻,野度以步,涂度以轨,庙门容大扃七个,闱门容小扃三个,路门不容乘车之五个,应门二彻三个。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据郑玄注,明堂,就是“明政教之堂”。它是个政教合一的建筑。《周礼》一般被认为是战国时代的作品。其中关于明堂的记述,至少是战国及其以前的人们的观念。
往上溯,是《左传》中的记载: 文公二年(前671),晋与秦战于彭衙,晋国狼瞫英勇战死,对打败秦军起了重要作用。《左传》作者追溯狼瞫以往事迹,提及狼瞫曾经说过:“《周志》有之,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周志》,有人认为就是《周书》。今存《逸周书·大匡篇》中,就有这样的话。这里说的明堂,有人认为就是祖庙。功臣死后,要入明堂陪同生前的君主享受祭祀。
第三条关于明堂的记载,见于《孟子·梁惠王下》。齐宣王要毁明堂,向孟子咨询,于是二人有如下对话: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
即依孟子说,明堂是行王道的建筑或者标志。
为儒者最常引用的关于明堂的经典,是《孝经》:
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孝经·圣治章》)
依《孝经》说,则明堂是祖庙,又是祭祀上帝的场所。这样,孔子所说的禘礼,当是在祖庙也就是明堂内进行。懂得禘礼,其治国就易如视掌。那么,明堂的重要就可想而知。而明堂之所以重要,乃是因为它是施行最高礼仪的场所。明堂也就成为儒教兴礼乐的最重要的设施,修建明堂,就是制礼作乐的最重要的内容。
儒者们的这些愿望和呼声,等待着强有力的人物去实施。
二董仲舒的改教主张之一: 独尊儒术
董仲舒在孝景帝时就是博士,“进退容止,非礼不行”(《汉书·董仲舒传》),是个纯正的儒者形象。他应对汉武帝的《天人三策》,是儒教诞生的纲领,也是对传统宗教进行改革的纲领。
这个纲领的第一条,就是“独尊儒术”。其第三策末尾道: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万,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之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汉书·董仲舒传》)
而之所以要绝去“六艺之科、孔子之术”以外的“邪辟之说”,目的是防止“师异道、人异论”,使思想统一于孔子之道。
在董仲舒看来,道,只有一个。这个道,它的源头在天:“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道,也就是尧舜禹三代圣王所坚持的道:“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从那时以后的王者,改正朔、易服色,都只是改变了某些制度,并没有改革道本身:“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因为道是永远正确、不会有错的。它是绝对真理:“道者万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所谓“道之失”,就是失道。就是说,有弊,是因为失道;不失道,就不会有弊。或者说,只要忠实地按照孔子之道行事,就会永远正确,没有弊病。
那么,孔子之道是什么呢?第一,它是治国之路;第二,仁义礼乐是它的组成部分:
道者,所由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
这种以仁义礼乐为具的道,就是孔子之道,就是儒术。
董仲舒认为,古代圣王没世之后,他们的子孙还能获得数百年的安宁,其原因就是用了这以“大原出于天”、以“仁义礼乐”为具的道进行教化的结果:“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但是从周朝末年以来,这个道被丢掉了,所以周朝丢掉了天下:“至周之末世,大为亡道,以失天下。”所以,现在要想求得国家的长治久安,就必须实行这大原在天、以仁义礼乐为其具的孔子之道。
孔子之道的第三项内容,就是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
为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夫仁谊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五者修饬,故受天之祐,而享鬼神之灵。德施于方外,延及群生也。
之所以修饬这五常之道就能获得天的保佑,是因为这五常之道乃是出于天的道,因而就是天道。行天之道,自然能得天的保佑。
行道可得天佑,是“以德配天”思想的发展,也是对天命观的新解。不过周初所说的德,主要还是不要贪图安逸,不要过分享乐之类见《尚书》中《召诰》、《无逸》等篇。,还不是后来儒者所说的德。董仲舒明确把德规定为“仁义礼智信”,就把能够配天的德仅仅限制于儒者之德。这就把一个传统的上帝改造成儒教的上帝。自然,把仁义礼乐为其具的道作为出于天之道,也就是把天改造成儒教之天,而天道也就成为儒教之道。
孔子之道的第四项内容,就是“任德不任刑”。董仲舒说:
……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以上均见《汉书·董仲舒传》)
所谓“任德”,就是“任德教”。就是用出于天并且可以得到天佑的、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去教化民众。因此,这种教化,就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教育,而是宗教的道德教育。
以上就是董仲舒所要独尊的儒术的基本内容。
依据董仲舒所说,假如行了这个道,就能得到天的保佑;自然,不行这个道,就要受到天的责备甚至惩罚。那么,天以什么方式来表示自己的意思,而人又是如何知道天的意思呢?这是当时所说“天人之际”的最核心的问题。
三董仲舒的改教主张之二: 人的努力可改变天命
汉武帝策问的中心内容,是问天命是一成不变的呢,还是通过人的努力可以改变?如何才能得到天的保佑?
汉武帝从五帝三王之道,说到后世王道大坏。五百年间,“守文之君,当塗之士”,虽然都努力要按照先王之道办事,但终究难以挽回王道大坏的局面。而他们自己,也往往是走向败亡。那么,是天命一成而不变,还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错误:
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塗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然犹不能反,日以仆灭,至后王而后止。岂其所持操或悖缪而失其统与?固天降命不可复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与?(《汉书·董仲舒传》)
这是传统宗教的一个基本问题。也就是说,人在天命面前的努力有没有作用以及有多大作用的问题。假如“天降命不可复反”,那么人的努力有什么作用?这是墨子严厉批评天命论所提出的问题。假如不是如此,人又如何才能争取到天的佑助?天的佑助与否又表现在什么地方?也就是说:
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灾异之变,何缘而起?……何修何饬而膏露降、百谷登,德润四海,泽及草木,三光全,寒暑平,受天之祜,享鬼神之灵……
这就是汉武帝要求贤良们回答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中,不仅要求贤良们一般地回答人的努力有什么作用,而且还要对人的作用如何表现出它的效果,或者说,天是如何随时答复人的努力效果,做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