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师古《汉书注·郊祀志》引《汉旧仪》道,祭天时,“用六彩绮席六重,用玉几玉饰器凡七十”。至少在汉代儒者看来,汉代祭祀,和古代相比,已是极度奢华。
当甘泉畤被废除、在南郊建祭坛的时候,大风曾经吹坏了甘泉宫中的竹宫,吹倒了百余株大树。两年后,匡衡因罪免官,许多人又说不该废除旧的上帝祭坛。汉成帝问刘向,刘向回答道:
家人尚不欲绝种祠,况于国之神宝旧畤。且甘泉、汾阴,及雍五畤始立,皆有神祇感应,然后营之,非苟而已也。况武宣之世,奉此三神,礼敬敕备,神光尤著。祖宗所立神祇旧位,诚未易动。
刘向还援引《易大传》“诬神者殃及三世”,认为匡衡等人的建议是错误的。由于成帝没有儿子,皇太后下令,恢复被废除的神祠。
不久以后,儒者杜邺向当时的大司马王商进言道,《周易》说“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瀹祭”。这说的是“奉天之道,贵以诚质大得民心”。行为恶劣而祭祀丰盛,就得不到保佑;道德高尚而祭品微薄,也必定会招来吉祥。现在京外的祭坛,不合阴阳方位,又道路遥远,费用高昂,所以得罪了上天。到甘泉祭祀时,迷失了道路;祭祀后土回来,大风卷起巨浪,不能渡河。祥瑞没有,灾异却屡屡出现,这是上天不高兴的表现。所以应该恢复京城的郊坛,而废除京外的祭坛。
数年以后,汉成帝死。皇太后又下诏说,皇帝当年怕没有皇嗣,恢复了京外的祭坛,但仍然没有得到上天的佑助。现在应该重新恢复京城的祭坛。
继位的汉哀帝由于疾病,又恢复了原来所有被废除的祭坛及被免职的神职人员。“凡七百余所,岁三万七千祠云。”(本节除随文注明者之外,引文均出自《汉书·郊祀志》)
汉哀帝也没有得到上天的佑助,三年之后,就因病而亡。又过了五年,时任大司马的王莽,和孔光、刘歆等人上书,奏请恢复了匡衡设立的长安南北郊祭祀。此后祭祀上天的郊坛建在京城南郊,就成为定制。
这样,上帝和皇帝、天坛和皇宫处于一地,成为国家的宗教政治中心。每次祭天大典,诸侯国都要来助祭,并献上礼品。祭礼庄严肃穆,气氛神圣凝重,对于凝聚人心、巩固国家统一,起了重要作用。
三上帝新观念的初创
汉初所祭五帝,乃是上古的五位君主。或者用今天的话说,是上古的五位部落首领。独尊儒术之后所祭的至上神太一,则来历不明。这可说是纯粹人为创造的神。
司马迁作《史记》,从尧、舜,到夏、商、周,包括秦,他们的世系都可追溯到黄帝。这意味着,所谓天子,就是上帝之子。
“天子”一词,见于儒经。《尚书·召诰篇》“皇天上帝改厥兹元子大国殷之命”,是过去的儒者和现代的研究者都熟悉的商周之际的重要观念。周可以称天子,秦也可以称天子。但是刘氏为什么可以称天子呢?这对于司马迁就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在《史记·秦楚之际月表》中,司马迁追溯尧舜以来一统天下的过程,不是“积善累功数十年”,就是“修仁行义十余世”,或者是苦心经营“百有余载”,然而刘邦一介平民,数年之间统一了天下。这不仅使司马迁怀疑所谓“无土不王”的古训,也使司马迁得出结论: 刘邦一定就是古人所说的大圣人: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然而传统的观念仍然存在,刘氏无上帝血统而称天子,其合法性受到怀疑。为了适应新的情况,汉代儒者们从两个方面进行努力: 一面努力寻找刘氏的上帝血统,一面对上帝本身进行重新塑造。这两方面的努力到东汉初结出了果实。一是贾逵从《左传》中的“刘累豢龙”找到刘氏是尧的后代,一是《白虎通义》把“天子”定义为一种“爵称”:
天子者,爵称也。(《白虎通义·爵》)
据许慎《五经异义》:“古《周礼》说,天子无爵。同号于天,何爵之有?”许慎还考察了《左传》中有关“天子”、“天王”的用法,“施于夷狄称天子,施于诸夏称天王,施于京师称王”,所以他得出结论说:“知天子非爵称也”。见孔颖达《礼记正义·曲礼》引。但是,其他儒者却一定要把“天子”说成是爵称。《周易乾凿度》道:“天子者,爵号也。”《尚书刑德放》也说:“天子,爵称也。”据许慎说,孟喜、京房等人说《易》也认为“周人五号,帝天称一也”,赞同天子是爵号。《春秋公羊传》何休解诂道:
德合天者称帝,河洛受瑞可放。仁义合者称王,符瑞应,天下归往。天子者,爵称也,圣人受命,皆天所生,故谓之天子。见《春秋公羊传注疏·成公八年》。
《春秋公羊传》和孟、京氏易学,是汉代的主流派学问,何休的解诂也一定有所本。所以他们的意见,能够被《白虎通义》采纳,成为钦定的标准说法。
天子既是爵称,那就未必要有上帝的血统。而上帝,也应该有一个新的说法。
把太一作为最高的天神,是儒教重新塑造上帝努力的开始。然而直到西汉末年,太一仍然被当做一个成仙上天的人。《汉书·王莽传》:“太一、黄帝皆仙上天。”重新塑造上帝,还需要一个过程。
《汉书·郊祀志》载,汉平帝元始五年(5),王莽上奏折,建议改革上帝祭祀制度。除了将祭坛移至京郊之外,又对上帝的名号进行了改进。王莽道:
谨与太师光、大司徒宫、羲和歆等八十九人议,皆曰天子父事天,母事地,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称地祇曰后土,与中央黄灵同;又兆北郊未有尊称,宜令地祇称皇地后祇,兆曰广畤。
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宫于长安城之未地兆;
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畤及雷公、风伯庙、岁星、东宿东宫于东郊兆;
南方炎帝赤灵祝融畤及熒惑星、南宿南宫于南郊兆;
西方帝少昊白灵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宫于事郊兆;
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畤及月庙、雨师庙、辰星、北宿北宫于北郊兆。
王莽的建议被通过,从此,“长安旁诸庙兆畤甚盛矣”。
王莽的五帝,还没有完全脱离上古君主的原型,但也可以看出力图脱离原型的努力。
王莽等人的建议有个更加重要的内容,就是把最尊贵的天神称为“皇天上帝泰一”。“皇天上帝”名号见于《尚书·召诰》,在王莽等人看来,这才是上帝的正式名号。把最高的上帝命名为“皇天上帝”,表明传统宗教儒教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谬忌(薄忌)向儒教贡献了一个五帝之上的最高神,王莽等人依照儒经对他进行了重新塑造。从王莽开始,可说是儒教至上神的正式确立。
从此以后,后世儒者就在西汉儒者开辟的方向上,对儒教的上帝不断进行着新的塑造。如果说王莽在“皇天上帝”之后还留了一个“太一”的尾巴,到了东汉,儒者们就直接称至上神为“皇天上帝”,去掉了“太一”这个尾巴。《后汉书·祭祀志》载:
建武元年,光武即位于鄗,为坛营于鄗之阳。祭告天地,采用元始中郊祭故事。六宗群神皆从,未以祖配。天地共犊,余牲尚约。其文曰: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睠顾降命,属秀黎元。为民父母,秀不敢当……
所谓“采用元始中郊祭故事”,就是用王莽改革了的郊祭制度。王莽深通儒学,他所改革的制度成为后世儒教郊祭制度的基础。依据儒经为上帝命名,也成为儒教的一个基本原则。称上帝为“皇天上帝”而不加“太一”,表明上帝名称已经完全奠基于儒经之上。
与上帝彻底依儒经命名的同时,五帝的名号又发生了进一步的变化。《后汉书·祭祀志》载,东汉五帝祭祀也是“采元始中故事,兆五郊于雒阳四方”。也就是说,五帝祭坛,是依五行方位,建立在京城四郊。而五帝的名号,则有了新的变化:
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
立夏之日,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
先立秋十八日,迎黄灵于中兆,祭黄帝后土。
立秋之日,迎秋于西郊,祭白帝蓐收。
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
这里的“黄帝”,已经不是轩辕氏,而是和青、白等并列的,其色为黄的帝。五帝,也彻底摆脱了上古君主的影子。
据《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则句芒等只是上古的“五行之官”,后来被“祀为贵神”。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
而担任这些官职、后来又被祀为贵神的人,原不过是少昊、颛顼等人的子孙:
献子曰:“社稷五祀,谁氏之五官也?”
对曰:“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该、曰修、曰熙,实能金、木及水。使重为句芒,该为蓐收,修及熙为玄冥,世不失职,遂济穷桑,此其三祀也。颛顼氏有子曰犁,为祝融;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其二祀也。
后土为社;稷,田正也。有烈山氏之子曰柱,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弃亦为稷,自商以来祀之。”
这五行之神,在《吕氏春秋·十二纪》中,分别是黄帝、炎帝、青帝、白帝、黑帝下属的五方之神,后来被儒者采入《礼记·月令》。据《月令》,则四季之帝、神如下:
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孟春、仲春、季春)
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孟夏、仲夏、季夏)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
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孟秋、仲秋、季秋)
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孟冬、仲冬、季冬)
随着黄帝、太皞等原有五帝先降格为“太一之佐”,此后太一又被皇天上帝所代替,五帝则被他们原来的下属所代替,完全丧失了作为上帝的资格。而原来的五方之神,则升格为儒教的上帝。而决定他们神的品位级别的,则是儒者。
当最高的上帝和五帝都摆脱了上古君主形象的时候,汉代可以说初步完成了儒教上帝的创造,或者说完成了对传统宗教的改造。
四孔子祭祀的建立
孔子祭祀的建立,是儒教的重要特点,也是对传统宗教的重大改革。
春秋时代,鲁国东门外飞来一只海鸟,执政的大夫臧文仲以为是神鸟,就让国人祭祀。由此引来大夫展禽一番关于祀典的议论: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
“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