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春能够和郁达夫的家人见面,所以能记载很多故事。郁达夫的儿子收集了很多郁达夫的书信,但是在“文革”的时候,红卫兵来了,他就把这些东西都烧掉或扔掉了。另外,有一点大春说得很对,我也尚未注意到:在大陆几乎没有几个研究郁达夫的专家。哪里有呢?日本。为什么日本人会专门研究郁达夫呢?因为他们觉得郁达夫不只是一个中国作家,也是一个日本作家,他常常用日本式的小说方式发表作品,所以他是日本的。这个观点是很有意思的,但是我认为,郁达夫因为用汉语写作,所以他理所当然属于中国现代文学。
郁达夫在他的日记里似乎总在重复一些话,这是我没办法接受的。他在1936年写了一部小说《雪夜》,大春说小说里有几句话是从他的自传中来的,类似的话我们在中国到处都可以听到。他认为,日本人没有什么创造性,无论他们做什么,都是复制品,他们只能模仿中国的法律、政治、习惯……情况果真是这样吗?不对,这样说是没有道理的。日本与德国一样,接受了别国的文化。比如,如果德国没有接受古代希腊、罗马的文化、哲学与法律的话,就没有今天的德国文化。但是我们接受了以后,我们没有模仿,我们加工,德文叫verarbeiten,我们在希腊、罗马的体制之下,发展出了我们自己的文化。日本也是,无论是书法还是建筑,你们了解中国的话,马上就可以看出两国文化、文学、书法的味道完全不一样。韩国和日本都有自己的文化,与中国文化不完全一样,日、韩两国的文化是在中国文化的基础之上发展的,是再创造。
我告诉过你们,你们都应当小心使用“西方”这个概念来概括所有的所谓西方国家。比方说在小说《沉沦》中,郁达夫小说里经常用Shinajin这个词,就是日语“支那人”的意思。主人公说,因为他有自卑感,所以他说有三个日本人好像对我有看法,因为他们看得出来我是Chinaman,日本所谓的“支那人”。大春用一个美籍台湾学者的说法来说“支那人”一词的来源:Japans appropriation of “Shina” from the West displaced Chinas centrality, implied in the name Middle Kingdom, and degraded China as backward and “temporally inferior” to Japan.意思是说,如果有西方说“支那人”(Shinajin),是跟日本人相比,中国人被贬为落后,且处于劣势的。那么,所谓的“The West”(西方)理应该包括德国,但是德国根本没有用过“Shinajin”(支那人)这个词。我们没有这个词,奥地利和瑞士也都没有。怎么能说“the West”,简直是胡说。另外,Shina的来源是非常有意思的,但是为什么会有后来的贬义,我也不太清楚。有一位日本学者说,Shina原来是从梵文(Sanskrit)来的。那时印度、西域的僧人都称中国为“支那”,根本没有贬义。而在中国,没有人使用这个词。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有贬义的,还需要进一步研究。
郁达夫的声音告诉我们,他根本不喜欢日本,也不喜欢日本人。虽然真正的郁达夫有不少日本朋友,但是实际上他不喜欢日本、日本人。那为什么他十七岁就去日本并在那里待了好几年呢?他是逃到日本的。这是大春找到的,非常有意思。郁达夫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他妈妈抚养他长大。他妈妈是个强者,郁达夫,这个真正的郁达夫到七岁以后,还在喝他妈妈的奶,这是不正常的。此外,他妈妈要求他和一个女孩子订婚,于是他三岁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不管是郁达夫的妈妈,还是他家里所有人,都要求他订婚。所以我们也可以这么说,真正的郁达夫似乎和女人在一起有困难。为了避免和那个女孩子结婚,他去了日本,但是回来之后,他还是得结婚。一位日本学者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是我没有考虑过的:一个中国人到了日本以后会对这个国家不感兴趣,这让他觉得很奇怪。作为汉学家的大春当然应当掌握日语——一般来说,在德国学汉语的人也会学日语。我本人于1969年第一次到日本,我对这个国家非常感兴趣,因为在那里可以找到唐朝的很多东西。而在中国的当代,要找到唐朝确实很难。那为什么当时的中国人要去日本呢?因为他们想在东京学欧洲或是美国的文化。
我认为,郁达夫小说里的“我”跟其他现代作家的“我”不一样。郁达夫说,五四运动最重要的发现是个人的发现。这个意思大概是说五四运动以前的人,他们都是为了皇帝,为了道,为了父母而过日子的。但是今天的人他们都知道他们有“自我”,所以应该按照自己的要求过日子。郁达夫要跟早就和他订了婚的对象结婚的时候,他会觉得跟这个人结婚之后没办法实现他的自我,所以他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抑或“家”?后来,他不想牺牲他的自我,但也不敢反对他母亲的要求。我们知道,现代文人基本都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德文说Muttershnchen,这有贬义的意思,是说一个男人他不得不听妈妈的话。所以郁达夫的小说和他的作品谈的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是“自我”和“家”之间的矛盾、张力。
有一个我刚提到的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比较文学系的教授,她的名字叫史书美(Shumei Shih)。她写郁达夫的时候,总是从他的生活,从当时的时代来作分析。
Yus male protagonists represent the “inferior” China whom the “superior” Japanese despise.
郁达夫写的男性主人公代表一种落后的中国,是有优越感的日本人看不起的中国。
National weakness conditions a symbolic castration of the Chinese male.
因为国家这么弱,所以男人也只能表现为弱者。
The Chinese youth in Japan cannot even acquire some measure of comfort from prostitutes, whom, he suspects, do not respect him as a “man” because he is a Zhinaren.
在日本,连妓女也会看不起他,因为她们觉得“支那人”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The desire of the Chinese youth operates like the desire of the colonized: there was actually a Chinese student in Japan, named Huang Qiu, who committed suicide out of unrequited love for a Japanese nurse.
中国青年的渴望,就像是殖民地的渴望:当时有一位叫Huang Qiu的中国留学生,他因为单恋一个日本护士而自杀。
史书美说那个时候真的是这样的。举个例子,一个中国人爱上了一个护士,但是因为这个护士不要他,所以他自杀了。这样的说法能有道理吗?具有代表性吗?无论你去什么地方,你都会听到这类的故事。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到了国外,爱上了一个女人或男人,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自杀了。但是这又和国家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德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1871年以前,德国只是一个小国,非常弱的一个国家。但是我们有自卑感吗?根本没有!我们的国家在哪里?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哲学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学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图画,我们的音乐……没有什么自卑感,有那个必要吗?
郁达夫为什么是有现实性(德文aktuell)的呢?因为他谈的一些问题与现代性(modernity)有着密切的关系。叙述者经常用外语来写现代的病态,我们到处都可以看到忧郁症(melancholia)、臆想症(hypochondria)患者,“多余者”的概念,可以看到精神衰弱的概念。我告诉过你们,现在,在所谓的西方,无论在美国还是德国,最普遍的病,德文说Volkskrankheit,老百姓的病是忧郁,或是忧郁症,可以叫Melancholie或Depression。忧郁的人并不需要大夫,但是得忧郁症的人就需要一个大夫。那忧郁症的人有什么问题呢?他们和忧郁的人不一样,患忧郁症的人,他们什么都不能做,没办法动,会觉得一切都是空白的,没办法出去,没办法做什么,总是在忧郁。另外,他们还没办法睡觉,总是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的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俄国文学。那“多余者”原来是什么人呢?是贵族,很有钱,不用工作,事情都让农民去做,于是他们在家就感到无聊,就开始忧郁。法国的贵族到了法国革命以前也是这样。所以忧郁原来是贵族对生活的一种态度。但是我们不一定仅仅从贵族的角度来看忧郁的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忧郁有它自己的历史阶层,包括贵族之外的文人和神学家们。有一个旧的忧郁,谁都不要;有一个新的忧郁,如果你懂的话,谁都会要。到了文艺复兴以后,忧郁是一个真正文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忧郁允许一个人多看、多感受、多理解到他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浪费他的时间,浪费他的生活。如果他是忧郁的话,他可以更加了解,比方说,一个女人的灵魂,一个女人的美。
是的,郁达夫小说里的忧郁经常离忧郁症不远。如果要了解郁达夫描写的主人公他们为什么总是忧郁,不应该从国家,从民族主义来看,而是应该从宗教,从神学的角度来看。我已经提到他很多次了,但是现在我还是要提到,有两个哲学家他们专门研究过忧郁的问题,一位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哲学家费奇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15世纪一位非常重要的哲学家。另一位是德国哲学家郭蒂尼,他专门写过关于忧郁的一本书,虽然才107页,但写得特别好,书名叫《忧郁的意义》Romano Guardini, Vom Sinn der Schwermut. MatthiasGrünewaldVerlag; Auflage: 8. Taschenbuchaufl. 2003. 。作者的意思是说,忧郁是好的,忧郁帮助我们多了解我们自己。为什么人会忧郁呢?如果人缺少爱的话,他开始忧郁,要去外面寻找爱。但是如果他果真在外面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爱的话,那他会马上不再发愁吗?也不一定。我们的目的,一般来说是自身达不到的。我们总是在寻求我们的理想,也包括上帝在内,我们能够接近,但是我们不一定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爱和爱情在郁达夫的小说里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有权力从郭蒂尼,从哲学,从神学的视角来做研究,这样我们才能丰富对中国现代文学的了解和理解。关于郁达夫,我写过不少文章,有些也被翻译成了中文,同学们可以通过我的出版物目录去找来读一读。
还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主人公都有精神和肉体分离的感觉,觉得我的精神和肉体是不一致的,是矛盾的。郁达夫上过传教士开办的学校,你们大概知道,这类学校一般都是由基督教新教建立的,不一定是天主教。但是基督新教总要求我们要工作,要求我们在这里,在此岸,应该实现自己的生活,发挥自己所有的才能,不允许人的欲望来阻碍工作。这也是马克斯·韦伯所强调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契合之处。所以很多的基督新教教徒,都是工作狂。如果你们有机会到德国去的话,在德国的北方,你们很少能看见德国人开的饭馆,那里大部分都是外国人开的饭馆。德国北方没有什么好吃的菜,对北方人来说,吃饭是次要的。你们也经常也会听到我说——我是真正的北方人——吃饭很麻烦,吃饭浪费时间,我经常早上、中午都不吃饭,一直工作、工作。至于在南方,在天主教的地区,到处都可以找到很好的饭馆。天主教允许人们玩乐,享受生活。我猜想可能有这样的原因,作为一个小孩子的郁达夫到了基督新教的学校以后——因为是美国人开的,应该是卡尔文教(Calvinism)的——所以他认识到身体和精神是矛盾的,我们的精神应该压迫、剥削我们的身体。
郁达夫写过婚礼之类的故事,这是我没有看过的一篇,因此我也没看过这个引文的原本。这是谁的声音,不太清楚,大概是一个主人公的声音吧。在《郁达夫文集》里,这个声音说:我的妻子,我可怜的妻子,我没办法爱她,但是我不得不娶她。我们也知道,鲁迅也很听他母亲的话,与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子结了婚。对女人来说,这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