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曹县令首谒黑龙庙
狡诈张匪首再袭赊店街
曹敬生站在黑龙潭边，完全被这里的奇妙景观震慑住了，即使没有潘佑仁的建议，也已经诗情大发，只见他一会儿眉头紧锁，一会儿念念有词，最后嘀嘀咕咕向周师爷口述，让周师爷记下了他的诗篇。曹敬生接过去，又略略进行了润色修改，传给了众人。几个商人学问都不怎么样，看诗时其中的个别字还认不下来，都没有能够念出声音来，相互传看后，个个谄媚地笑道：“好诗，好诗！”周师爷鄙夷这一群只识孔方金银，不懂附庸风雅的家伙，一把从白春喜的手里夺过那张宣纸，摇头晃脑地用绍兴口音怪模怪样地念了起来：
雾锁方塘一鉴湖，
浪涌波卷似趵突。
化作白水驾舟楫，
输向清野育谷菽。
黑龙堪得万古敬，
生民自享千年福。
我掬一捧甘醇饮，
胸中豪情向天抒。
周师爷念完，一群人又齐声欢呼：“好！”不知是赞誉县太爷写的诗好，还是夸奖周师爷吟唱得好，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乡约地保前来索要这篇诗文，说是要把父母官的好诗镌刻成石碑，叫曾广拦住了，说我们自有安排。几个乡约地保本来就在官员、豪绅面前唯唯诺诺，只得表情尴尬地退到一边去了。
就在周师爷、曾广、白春喜和潘佑仁交头接耳、指指戳戳、比比划划地商议如何把曹大人的诗篇刻成石碑，放在哪个位置时，曹敬生对乡约地保说：“既然这里是黑龙潭，想必这座小庙是黑龙庙了。”
乡约地保们赶紧附和说：“大人高见，这座小庙就是黑龙庙，只是盖得小了一点。”
曹敬生说：“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庙不在大，心诚就行。这里的水这么好，可见这座小庙是很有灵气的。”
乡首说：“是啊，很有灵气。打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有人前来烧香磕头。最近，有人看见泉水中有一条丈余长的黑鳝鱼出没，盛传这是黑龙显灵，就有很多人前来拜药，治好了很多人的无名杂病。钱世保庄张家的一个媳妇生下孩子没有奶水，男人很着急，让没有出阁的妹妹前来黑龙庙，替她嫂嫂拜求奶水的药，这姑娘倒很虔诚，烧香磕头祷告后，望空拜药，按照别人的做法包了起来。当时捏捏纸包，扁扁的没有什么东西，有点不相信。回到半路上，偷偷地打开包药的黄表纸闻了闻，两只奶子立刻饱胀，胸前一下子湿了两大片，回到家里羞得不敢见人。你们说黑龙爷灵不灵？”
曹敬生、周师爷和几个商人听到这个粗鄙的传闻，禁不住哈哈大笑。
一个地保乖巧地捧过一把香来，对曹敬生说：“我们早有准备，请青天大老爷为黑龙爷上香。”
曹敬生本来不愿意朝拜这样猥琐的小庙，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乡首说：“这个黑龙庙很灵，能够保佑大人仕途顺利，官运发达，吉星高照，飞黄腾达。”
曹敬生听了这些吉利话，这才接过香来，几个乡约地保巴结地赶紧拿出火镰子打火，帮助曹敬生把香点燃。曹敬生恭恭敬敬地把燃着的香插在香炉里，肃立在庙前煞有介事地顶礼膜拜。乡约地保们扑扑通通地跪在曹敬生的身后，向黑龙庙磕头。几个商人和衙役也赶紧跪了下来，有的作揖，有的叩头。
朝拜黑龙庙后，一行人来到出水口处的一片小沙滩上，周师爷说：“大人，你的诗中已经说出掬水而饮了，何不应景就此尝尝泉水？”
曹敬生笑笑说：“哦，你挑我的字眼嘛。写诗的人，其实不必拘泥真情实景。想当年范仲淹身在邓州，根本没有到过洞庭湖，不是照样写了《岳阳楼记》，留下了千古佳话？”
周师爷笑笑说：“那是，那是。”
话虽这么说，曹敬生还是走近水边，把辫子盘在脖子里，弯下腰去，洗了一把脸，然后掬出一捧水来，痛快地饮了一气，直起腰来，连声赞叹到底是泉水，水质甘甜，温润可口。忽然想起了一个重大问题，转身走向众人说：“从下游的河水流量看，潘河的水基本上是由这座黑龙潭供给的，其余山水所占的份额并不太大。但这里流出的水虽然均衡，毕竟有限，有没有增大水流的办法？”
潘佑仁说：“怎么没有？县城里有一个已经作古了的孟秀才，用了几乎一生的精力，考察了全县的山山水水，写过一部《裕州风物志》，其中建议劈开分水岭，把山北边流向淮河的澧河水引过来，就可以加大水流，潘河就能比现在的唐河的水大了。”
曹敬生来了兴致，问潘佑仁：“全国到处都有分水岭，原来这里也有一个分水岭。这个分水岭是怎么个分法？”
潘佑仁有了卖弄的机会，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座分水岭是汉水和淮水的分界。山北的水流向了淮河，山南的水流向了汉水，所以才叫分水岭。自古有一种说法，这座分水岭不仅把地上的水分开了，也把天上的水分开了，到了夏季，在分水岭两边，泾渭分明，往往一边下雨，一边艳阳高照……”
曹敬生打断他的话：“分水岭离这里有多远？”
乡首回答：“还有二十多里路。”
曹敬生沉吟一下：“那太远了，今天就不去了。”又问乡首：“分水岭有多高？”
白春喜抢过话头，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头说：“大约有那架山高吧。”
曹敬生讥笑地摇摇头说：“看来，潘掌柜说的那个孟秀才是亚圣孟夫子后人中的‘圣人蛋’，那么高的山岂能够轻易劈开？真是异想天开，迂腐之见。”又转身问乡约地保：“这地方关于黑龙潭，有没有什么古老的传说？”
地保抢着说：“怎么没有？都说是黑龙下错了雨，老天爷罚它下凡到这里，天天喷云吐雾，保佑百姓哩。”
乡约说：“那只是其中的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盘古开天辟地时，干活累了，坐下来休息，一只手按着地，按在了在这里睡觉的黑龙背上，几个指头戳到了黑龙的眼睛上。盘古的力气太大，一下子把黑龙的脊背弄折了，从此不能飞腾。又因为戳着了黑龙眼，黑龙负痛，几只眼从此流泪不止，才形成了这汪泉水。”
曹敬生兴致勃勃，心想，都说马王爷才三只眼，还没有听说过龙王爷有这么多眼的。虽然知道这些传说纯属子虚乌有，还是饶有兴味地听，要乡约地保再说得更详细一些，乡约地保公推乡首跟曹大人说话。这个人还没有开腔，只听远处 “砰”的一声钝响，把曹敬生吓得打了一个冷战，不多的稀屎和臊尿泚在了裤裆里。
曹敬生哆哆嗦嗦地问：“这，这，这是什么声音？”
乡首赶紧解释说：“大人不必过虑，也许是山里人用笨炮打野牲口的响声。”
听了这话，曹敬生稍微宽了宽心，又问当地人：“这里是不是经常有土匪出没？”
乡首回答说：“谁说没有？张国正的杆匪队伍就在这一带山区活动。他们上山下山没有确定的路线，到处都可以经过。不过，这些蹚将痞子历来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一般不袭扰寨子附近的百姓。”
曹敬生再问：“那对于过路人呢？”
地保抢着回答说：“这可不好说了，如果是穷人倒还罢了，要是富人，一定要留下买路钱。他们的口号就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曹敬生想，天下乌鸦一样黑，看来在我治下的土匪与山东的响马、北平的大刀贼没什么两样，都是见财起意之徒。说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袭扰附近的百姓，更是与《水浒传》上的梁山好汉一脉相承。我这一行人，相比当地百姓来说，倒是过路人了。自己虽然没有穿官服，但这身打扮，肯定不像当地普通的老百姓，要真是遇上了剪径的强徒，指望这几个人护卫，也好不到哪里去。想到这里，心中的怯意更加浓重。
毕竟没有出现土匪，过了好大一会儿，曹敬生才缓过神来，但仍然惊魂未定。同时，裤裆里黏糊糊冰凉凉的不舒服，很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败兴。他隐隐约约觉得此地不可久留，赶忙止住了乡首继续往下说黑龙潭的故事，带领众人，骑上快马，迅速离开了北山这一带是非之地。
回到县衙，曹敬生换下服装，对夫人说自己有点闹肚子，夫人也不知道这里边的曲曲弯弯，为遮掩这个丑事儿，没有让下人操作，亲自把官人的脏衣服洗了。闲下来后，曹敬生向夫人叙述了他见到的奇景，夫人也很赞叹，说那里的黑龙既然这么灵验，抽空我也要去烧烧香，保佑老爷平安升官。曹敬生正在想着，自己在那里曾经痛批过孟秀才劈开分水岭、增大水量的说法是迂腐之见，其实像潘佑仁说的堵着海眼，破坏河流也是不容易办到的。对夫人提出要前去烧香的说法，吓了一跳，眼下的这个局面，自己尚且不保，当然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于是，嗔怪夫人说，去什么去？那里不过是一个小土庙，说是黑龙庙，其实连个正经的神仙都没有。夫人说，自古“官修衙门客修店”，我看这衙门倒不需要重修，你是一方父母官，不会让人把那座黑龙庙好好修缮一番？曹敬生说，你这个主意很好，但裕州的商人正想把那处的泉眼堵了，我去修庙，肯定会得罪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着说着，把自己在山里听到的那一声钝响说了出来，夫人听了这话，忽然意识到老爷裤裆里的稀屎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但她并没有嘲笑自己的老爷草包，反而庆幸没有出什么事情，随即打消了要去烧香的念头。
其实曹敬生一行在黑龙庙听到的那一声钝响，并不是山上的猎户打猎造成的，确实是匪首张国正所为。
在曹敬生他们到达黑龙潭不久，就有探子飞报到张国正山寨的匪窝里。时常处于戒备状态的张大当家的，详细询问了探子，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干什么来了？探子说，说不清楚，反正都是短衣打扮，看不出是官是民，是商是兵。只见他们绕着黑龙潭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从他们骑了十来匹快马看，也不是一般人物。二当家的建议赶紧召集喽啰，前去把这些马匹抢过来，张国正摆摆手说：“弄不清这些人的来路，还是不惹他们为好。”
众人听张国正这样发话，就散了劲儿。张国正突然下令，让人拿笨炮放上一枪，轰跑他们。张国正说：“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在我的地盘上晃来晃去，都是犯忌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匪兵报告说，那些人听到枪响后，果然迅速地离开了黑龙潭，张国正这才放下心来，让人把强善、陈小黑和张狗留叫来议事。
强善他们三个人在山上有吃有喝有大烟抽，可就是没有自由。这里的生活与在街上混，反差太大了，简直是枯燥无味。强善说，日他妈，这里什么都好，就是缺少窑姐儿伺候，无聊透顶了。他并不知道强堂贵被高占春用刀子捅了，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心疼。张狗留整天想家，动不动就抹鼻子、掉眼泪，说他妈打算使高利贷给他娶一个媳妇，自己上山落草，也不知他妈会不会哭瞎眼睛，娶媳妇的事情更加没有指望了。只有陈小黑，因为有他的表哥在这里，有希望混上个小头目当，比较安心。强善和陈小黑都骂张狗留没有出息，可他们三个人都巴不得张大匪首发话，再到老家捞上一票。所以，听说张国正叫他们过去，一个个兴奋得像刚刚抽了烟土，倍长精神。
张国正看着这三个来自赊店街的小混混儿，半天时间才开腔：“你们三个到山上来，有好几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