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汤老大的损招多，你教教他呗。
老汤说：领导，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是正经的好人。为了洗清我的沉冤，今儿我请你吃饭，西城新开一家“地锅土鸡”做得特别好，请你品尝品尝。唉，老许，你家的土鸡还真是不错，哪天去你家里吃吧？
我想起老汤说过老许家的鸡吓得局长夫人犯了心脏病。便说：老汤，你这家伙没少“熏”老许的场儿。你咋说老许家的鸡吓得局长夫人犯了心脏病啊？
我没说过。不过这事儿还是真的，不信你问老许。反正老许现在也不在意了。对吧，老许？
真的？我问许方。
许方点点头。
那年，年终考核结束，大家都在忙着过年，各个层面上的慰问、各方的关系协调也拉开了序幕。副院长孟圆找到了许方说：许院长，这大过年的，咱也得走动走动，人家医院基本上都慰问完了，咱咋办？
咋办？不办。咱没这些闲钱。他知道孟圆有想法，他确实不想拿职工的辛苦钱做那种事情。
孟圆说：许院长，大家都这样做也许没什么意思，但只有你一个人不做，那就有点意思了。你还是考虑考虑，咱是一个单位，各个方面的关系需要协调。我听说咱院今年考核结果不太好，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许方说：我敢说，没有哪个医院比咱医疗资料全。
可是，有些时候，不讲这些。考核结果考核组说了算。我也只是给你提个醒。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孟圆撺掇他去慰问，自然想跟他一起去，和领导联络联络感情。以许方的脾气，他如果去慰问，必然拉一个班子成员一起，宋明理他是断然不会叫的。即使叫他，宋明理也未必跟他一起去。宋明理正到处搜索他的点点“劣迹”，就连电工老雷给许方买了一只插座，都已经“记录在案”了。可是，孟圆就是不明白许方什么意思，去还是不去。许方本来是个很直的人，一是一二是二，没什么城府。今天怎么竟然模棱两可？孟圆一头雾水，悻悻地走了。
许方心想，孟圆说的也是实情。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违背原则的事情。他突然想起了去年春节，马建送的两条鱼，于是，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许方回到家里，把正在做晚饭的张秀梅叫出来，他说：跟你借几只鸡。
干什么？
别问那么多。
熊样儿，跟人家借东西，还不让人家问。一个破院长，还以为自己是多大的人物。想借鸡，晚上自己去鸡窝里逮。
许方搭上了去县城的汽车。下了车，天色尚早，他小偷似的在车站徘徊，拿不定是天黑去还是下午去。从他下车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嗵嗵嗵”跳个不停。他放下手里的鱼皮袋子，心想，是不是应该回去？他犹犹豫豫地掂起袋子，往返回的车前走去。班车的售票员热情地接过了他的袋子，说，我帮你提上车。许方手里忽然一轻，猛然惊醒，说：我不走。售票员生气地把他的袋子往地上一摔，袋子里随即发出一声抗议。售票员吓了一跳，说：还是个活物啊？
许方的鱼皮袋子里，装着张秀梅的四只母鸡。他掂着四只母鸡局促不安地站在车站里，不是挡着车的路，就是挡着人的路。他觉得自己像一团飘荡的雾气，再也经不起一丝的光亮。那一刻，他想伸手把太阳拽下去。
夜幕终于姗姗飘来，挡住了人们的视线，遮住了宏大也遮住了卑微。许方终于能顺顺畅畅地出口气了。他找了一个三轮车，拉鸡和自己消失在黑夜里。
听到敲门，局长开了门，一看是许方，感到十分意外，赶紧让他进屋。许方小心地把装鸡的鱼皮袋子掂进来，随手放到局长家的客厅里。鸡们在挣扎着，发出了“欧欧”的叫声。局长夫人吓得像鸡一样尖叫起来。局长惊愕地说：老许，你这是弄的什么？
过节了，我给你送几只鸡。
鸡们并不理解许方的心情，而像许方的心脏一样在地上一拱一拱的。许方的心拱着并吊着，他真怕那种水喳喳的声音，出现在局长家干净雅致的客厅里。可是，他还是没有控制住。接着，他听到鸡们的肛门发出“扑哧”的张缩声。一时间，局长的客厅里充满了新鲜的鸡粪味儿。局长夫人端着一次性杯子，没到许方跟前，又折了回去，快速走进卫生间，呕了起来。
局长皱着眉头说：老许，我一直很欣赏你，虽然你不找我汇报，可我一直都是支持你的。你这样就不好了，何必违背你做人的原则呢？
局长，我这人，就知道工作，其他方面欠缺。
这很好啊，都像你这样，中国很快就实现共产主义了。许方分不清局长是讽刺，是调侃，还是说的真心话。他也没心思琢磨，慌乱地站起来。
局长，谢谢你的理解。我走了。
局长说：老许，谢谢你来看我。心意我领了，你把鸡掂走，我真的不需要，你看，我没法收拾它们。
局长夫人探出头说：拜托了，你把它弄走吧，我害怕这东西。
许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说，我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这鸡是自家养的，没喂饲料。他单知道局长夫人饮食极其讲究，想必爱吃土鸡，却不知道她竟然害怕活鸡。他逃出局长的家门，身后传来了鸡们嘶声的哀叫。下楼时，他和一个人撞了一下，那人嘀咕道：投胎啊，慌的。他听出来了，是邻近医院里的院长老汤，局里人老爱往他那里跑的“汤大侠”。还好，楼梯里感应灯灭了，还没来得及亮，老汤没看见他。
走出那幢楼，许方听到鸡们的叫声像锥子一样刺破了夜空，尖利而凄凉。他想，鸡们可能已经被局长扫地出门了，不然，他是听不到它们那么高昂的叫声。是啊，他怎么就那么不开窍，他只想省点钱，怎么就没有想到局长无法处置那些活着的鸡。
夜幕裹着羞愧难当的许方，他觉得自己就像袋子里那些鸡一样，活得不知所然。他做一个医生很好，怎么做了院长他就不是他了？是什么改变了他，还是他在改变着什么？
那天，许方没有回家，因为天色已晚，他舍不得租车回家，就自己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了。小旅店的房间里不时有女人打来电话，问他要不要按摩。许方惶惶然如听到枪声的兔子，把屋里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挪到门口，顶着门。他怕那些女鬼一样的“鸡”破门而入。他开始有些恨鸡了，恨张秀梅养鸡，他甚至想好了，回家就掀倒张秀梅的鸡窝。
第二天早上，许方回到家，张秀梅正坐在家里哭呢，看见他回来，张秀梅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扑上去抓住他说：你没死啊？
你才死了呢。说什么呢，大清早的。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昨天接到电话，说你出了车祸，生死不明。问他是谁，他只说是过路的。
也不假，差一点儿死了。没事儿了，千万不要出去说什么。
那你去哪儿了？
许方没吭声。张秀梅又问：又找一个？
胡鸟扯。
许方没有跟张秀梅说去了什么地方，张秀梅因此心里种上了怀疑。自从许方当了这个破院长，也没得什么好处，成天不进家，夜里睡觉也不挨她，平日心事重重，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她差不多都成了寡妇了，院长夫人的优越和院长丈夫的嫌弃像两根不同方向的绳索，同时勒着她。因此，她确定他有相好的了。肯定是那个女人，整日打扮得妖精似的，身上的香气能把男人的魂儿都勾走。医院的男人都爱和她开玩笑，许方见了她也嘻嘻哈哈说不完的话。宋明理的堂弟媳妇悄悄地跟张秀梅说过：那娘们儿跟哪一任院长都有关系，不然，咋论上她当会计了？你得提防着点。张秀梅想，无风不起浪，她若没有那事儿，人家凭什么编派她？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从此，张秀梅便和胡小琴较上劲。后来，张秀梅在家里碰上胡小琴，就开始编派许方和胡小琴的故事了。
“心脏病”事儿确实是老汤传出去的，本来他是想显摆一下局长对他的厚爱，把许方送的鸡子赐给了他。后来觉得不妥，就不承认了。
那天，老汤真的请我吃了饭，待酒喝到高处，他说：柳科长，想想办法，别让老许自己干了，风险太大。只要你说话，让他到我那儿去，我那儿正缺人。
老汤这家伙鬼得很。我知道，他想把人情卖给我。当然，他说的也是实情，乡镇医院像许方这样的医生也不多。不过，在没有征求许方的意见之前，我不敢应承。
许方痊愈后，我找个车把他送回家。路上，想起老汤说的话，我准备等他到家后跟他谈谈，只要他同意，我出面去找老汤，把这事儿定下，他也算有个归宿了。
车还没到许方家，我们就看到许方的诊所前停了一辆小车。待许方下车，小车里便走出一男一女，赶紧过来搀着许方。
我很惊讶，没想到那男人竟然是孟圆，那女人是胡小琴。
孟圆说：柳科长，你亲自来了。辛苦，辛苦。
我说：你好，孟院长。来看老许的？
是啊，听说许院长出了点事儿，我和胡院长过来看看。
我想起来，听说孟圆竭力举荐胡小琴当了副院长。不但大家没有什么非议，好像都知道是马建的一个什么亲戚的关系，还都替孟圆解围。我还真是佩服孟圆，他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竟然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当然，马建也老老实实地上了班。
许方感到很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有字面意义的音符。倒是张秀梅一把拉住胡小琴，眼圈顷刻就红了。胡小琴倒也大度，拉住张秀梅的手，亲热得一奶同胞似的。
张秀梅把他们让进了屋里，我也随他们进了屋。
孟圆说：许院长，我早该来看你了。你走的那天，我正开职工会，准备组织大家一起送你，纪念品我都买好了。原计划让你走得体体面面的，谁知你不打招呼就走了。我领着一班儿人赶到你家时，院子已经空空如也。当时，我心里别提多难受，后悔没事先跟你打招呼。那天大会上，我给大家讲得清清楚楚，你对沙阳乡医院的贡献是不可抹灭的，一切规矩还是你在任时定的，不变。不信你可以问胡院长。
胡小琴对着张秀梅说：我可以发誓，孟院长真是这样说的。当时，大家还议论，说孟院长新官上任怎么也得烧上一把火，怎么还是“闺女穿娘的鞋——老样子”？可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其实，许院长的管理模式是非常可行的。
孟圆并没有看胡小琴，而是对我说：柳科长，你可别说我在这儿卖乖。说完对胡小琴说：胡院长，把许院长的纪念品拿过来。
胡小琴出去，从车上掂出一床跟宋明理一模一样的大毛毯，递给了张秀梅。
待张秀梅接过毛毯，孟圆对我说：柳科长，我没跟你请示擅自作了一个决定，如果不妥请你批评。
我说：孟院长，你不会是把老许给卖了吧？
不是卖了，是买了。转脸对胡小琴说：胡院长，把那东西也拿出来吧。
于是，胡小琴便拿出一个大红聘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许方。张秀梅在一旁泪光闪闪地说：老许，快接住啊。
许方慢慢地站起来，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团浓雾里，这浓雾像一张网，把他弹来弹去，虽然没有折骨喷血的硬伤，却已经粉碎了。于是，他眼前出现了许多闪亮的金星，那金星像自己崩裂后的碎片在飞扬。他没有去接聘书，只听到一声更大的破裂声，比他挨的那一棍响得多了。
许方倒下了，没拉到医院就死了。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猝死。病因：大面积脑出血。
许方死后，那排场远非他生前所想。孟圆通知了所有兄弟单位，他想为张秀梅和孩子多做点好事儿。老汤率各医院院长来了。老局长退休了，转过来两百块钱的礼金。董副局长扶了正，带领局里新班子跟许方作了最后的告别。轰轰烈烈的许方丧事上，就是没有追悼会仪式。因为，我们商量半天，不知道应该由哪个单位来主持。最后还是觉得不开为好。
许方像一团烟雾，丧事儿更像一缕阳光，丧事过后，许方便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当然也从人们的心里消失了。消失得像生前一样，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孟圆通过许方的丧事人气飙升。
许方走了，可他在我心里却留下了重度烧伤的疤痕，坚硬而揪巴。
不久，孟圆去卫生局当了副局长，正好领导我那个科室。令人欣慰的是，我们关系还不错，他仍旧是含而不露，总是拍着我的肩膀喊老兄。
也算是个圆满的结局吧：孟圆走之前，把许方的丧葬费全部解决了，收购了他们的诊所，张秀梅也回到沙阳医院上班了。
后来，张秀梅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不知她现在过得可好……
（原载于2010年第9期《天津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