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个奇怪的东西,日子好了,反倒觉得没有了奔头,好像没着没落地在空中挂着,晃晃悠悠地不踏实。白天,连做饭都不知道该吃啥。柳英儿一个人更是凑合着过日子,胡乱搓扒点剩馍剩菜对付着。到了晚上,空落落的一个大院子,没有一丝的人气,有点啥响动,心惊肉跳的。别说想给谁说话了,自个儿给自个儿说话都怕鬼听见。她总是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可是那些个电视剧,都是卿卿我我、搂搂抱抱的,越看越烦。实在闹心,就轮番看广告,或者武打传奇的,也都是看得零零碎碎。柳英儿没事儿时也去我干娘家,看我干娘吃啥都香,就觉得自己作败(矫情)。有时候她看她娘吃的东西,都觉得没法儿活,可她娘却有滋有味地活着。柳英儿跟她娘说不到一块儿,去得也就少了。除了送点蒸馍,或者别的吃食,一般也不去娘家。
赵昙花死后,周志亮跟柳青青又复婚了。虽然在一起过日子,总觉得别别扭扭。破镜重圆只是个传说,镜子破了就不会再圆,就是圆了,还是有裂纹。柳青青时不时地敲打周志亮,两人不断地发生摩擦。周志亮仍旧管着变压器,当着电工,时常邀上一班子人打麻将。后来,来的人多了,他就在自己家里开了麻将场儿,中间使些抽头。这样,他就以这为职业了。周志亮跟周志向是远门弟兄,两家离得不远,柳英儿有空也去凑凑场子。
周志向从广州打工回来,就觉得在家不太习惯,不是嫌这不卫生,就是嫌那质量不好。他回来一趟,跟柳英儿也没有多少话说。柳英儿老问他一些可笑而浅薄的问题,不是问城市的女人屙屎尿泡都坐那儿(抽水马桶)?就是问城里的女人都叫男人老公公(公爹)?或者问城里的男人都叫家里人(妻子)奶奶(二奶)?周志向总是“哼”一声不置可否,算是回答。他和柳英儿之间好像有些隔阂。并不是他嫌弃柳英儿,是柳英儿本身太没见过世面,这就有了差距。坐着屙尿算啥,陈州县的女人都是这样。人家广州的女人屙尿都不用自己擦,坐便都是恒温的,便后自动冲洗,还带吹干。人家一件衣服几千,一个包就是几万。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太鬼魅,无法想象。柳英儿是井底之蛙,而周志向已经是跳出来的井底之蛙。柳英儿不知道天有多大,他知道。井底和井上就有了差别,有差别就不好沟通。况且婚姻本身到了这个阶段,就像空气一样无滋无味了。因此,柳英儿心里老是不透气,周志向回来她烦,不回来也烦。她跟周志向再也没有过去的默契了,老觉得被吊在空中。
于是,柳英儿便成了周志亮家里的常客,总是多输少赢。周志亮开始为了笼住人,就借钱给输家。柳英儿深知周志向挣钱辛苦,去时带钱不多,输完就起身。有时候周志亮在不经意时给她点一下,外人不知道,柳英儿心知肚明。输多的时候,周志亮也借点小钱给柳英儿,一次两次还不让她还,说攒到一起还。周志亮在人少时自己也会凑场儿,逢柳英儿在时,他就照顾她。有时候,跟她坐挨边,少不了挨皮贴肉的。柳英儿一个中年妇女,像一堆干柴,怎能经得起如此揉搓。那周志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碰碰撞撞,搞得柳英儿心旌迷乱。
柳英儿就不敢再去周志亮家打牌了。她心里很痛苦,夜里老做脏梦。这些梦还都是跟周志亮有关。不是梦到她跟周志亮被人按在床上,就是梦到周志亮被砍了,或者他们东藏西躲被人追着。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对不起周志向的事儿。柳英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她也知道周志亮不是个好男人,不能跟他有染,可是他的影子还老是在眼前晃。她仔细想想,那晃还不是在眼前,而是在心里,直晃得她坐卧不安,心烦意乱。晚上,她不再看电视,早早地上床睡觉。可是,夜里的周志亮更像蜘蛛网一样扯满她的空间,丝丝穰穰撕腾不清。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病了,病在骨头里。那个人像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吐不出又咽不下,睁眼闭眼、醒来梦里都是他。
麦收时,周志亮就成了香饽饽了。这几年,一到麦收周志亮就领了几台收割机,因为柳家集偏僻,收割机进不来。周志亮通过农机局的一个亲戚,联系了几台收割机。他帮人家联系农户,跑前跑后地丈量地亩,人家就给他提点辛苦费,一台机子一季下来也能提个几百块钱。领收割机也不是谁想领就能领,你得保证人家有活儿干,又能顺顺当当拿到钱,不出啥麻烦,那就得有点势力又能赖住个人,才能吃得这个“馍”。
今年比较特殊,麦前一场雨,一场风,麦子就像磙碾过一样扑地了。麦子倒了,收割就有难度,机收费由往年的每亩三十五块,涨到八十块,就这样,收麦的人家还得排队。
柳英儿家的麦子像鬼剃头一样,一片一片地倒下。这样更难收,周志向没有回来,她已经到麦地里转了几趟,正发愁麦子没法儿收。自己用镰割吧,她一个女人这几亩地,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割完。割完之后还得打,打麦子也得找人帮忙。再说,大家都忙着收自家的麦子,也不好找人。叫收割机吧,她又不想找周志亮。正两难之际,周志亮领着收割机路过她家那块麦地,说下午收她家的,把袋子准备好就行了。周志亮不但帮了她,还少收了她的机收费,柳英儿就觉得欠他很多。其实,她真不想跟他有啥牵连。
那天,柳英儿正在给开缝的睡裙锁边。周志向在广州给她买了条睡裙,没穿几水就开了缝。因为过去都是自己做衣服,穿成衣是件很奢侈的事儿,而那时做的衣服都是毛边,只有成衣才锁边。所以集上一些年轻的姑娘和媳妇,为了赶时髦,自己做了衣服再用手工锁上边。柳英儿属于心灵手巧的那一类,手锁的边就跟机器锁的一样。现在都穿成衣,这种手工早已荒废了。柳英儿穿针引线时,就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又牵动了她的某根神经,忧郁像烟一样在心里散开。针刺破了她的手指,她用牙咬着手上的针眼,由轻到重地渐进用力,她想把自己咬死。
柳青青来到她家,进门就说:嫂子(周志亮跟周志向是本家,按夫家她喊嫂子,按娘家她喊柳英儿姑,人都不愿意当晚辈儿的,她就顺着夫家喊柳英儿嫂子),咋不去打牌了?麦罢了,没事儿,你一个人在家不闷得慌?
这几天晒粮食,闲了就去。
周志亮前儿(前几天)就让我喊你。阳会儿正三缺一等着呢,你去吧。柳青青有时候也张罗人,在家里烧点水、倒个茶。最近她又批发一些烟、瓜子、方便面之类的零食。有打到饭时不愿散场儿的,她就替人家把方便面泡好。当然,方便面需要花钱,开水是免费的。周志亮每一局从赢家那里提上一块钱,有时候还抵不上柳青青的收入。
柳青青来找柳英儿是为了生意,肯定不知道他俩人的心思。
柳青青见柳英儿没有去的意思,就磨蹭着说:中午吃啥饭?
柳英儿说:不知道,想不起来吃啥好。
柳青青说:前儿我洗了面筋,打了咸糊涂(稀饭),怪好喝的。
柳英儿说:也中,我晌午也洗点面筋。
柳青青说:吃了饭就去吧,反正也没啥事儿。该玩儿就得玩玩儿,花俩小钱乐和乐和。
柳英儿不想跟柳青青说恁些。过去柳青青怕周志亮怕得贴了膏药,自赵昙花死后,柳青青似乎翻了身,周志亮处处让着她,家里的钱也都是她管着。有一回,她把收的电费也放了起来,变电所的人来了几次没拿到钱。周志亮忍无可忍,就结结实实地揍了她一顿。现在,柳青青做起了小生意,还到处拉人,好显摆的她,便如鱼得水。柳英儿烦就烦她明明该喊姑,偏偏喊嫂子,这也是一个不愿意吃亏的女人。柳英儿想早点打发她走,起身说道:青青,你先坐,我和点面醒着,一会儿洗面筋,晌午喝咸糊涂。
柳青青看柳英儿有逐客的意思就说:我去石磙家大棚里买菜,看你家开着门,进来给你说说话儿。没事儿,你忙吧,我走了。
中,闲了我就过去。
柳青青走后,柳英儿就去洗面筋。她把洗好的面筋放到一个碗里,顺手把洗面筋的水倒了。倒了之后才明白过来,她真是犯傻了。原本打咸稀饭就是要用这洗面筋的水,因为面粉里的淀粉都沉在洗面筋的水里,面筋洗出来了,打出来的稀饭才好喝。倒掉了洗面筋的水,她只好再搅点面糊。养汉精。柳英儿自己骂自己。柳英儿放下手里的面糊去打煤气,打了半天没有打着,以为是炉灶出了毛病,就去烧地锅。柳英儿一个人在家,周志向给她买了煤气炉,说一个人烧煤球浪费,烧煤气又省劲儿又卫生。柳英儿怕费钱儿,蒸馍时就烧地锅。地锅也是好长时间没用了,竟然找不到火柴。
柳英儿又去打煤气炉,才发现总开关关着。她觉得真是邪了门了,咋摸啥啥不顺啊?她心里一阵子一阵子地发紧,是不是有啥事儿?中午,她给周志向打了电话,周志向说没事儿,年底他就休假回来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