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好像是为了庆祝抗日胜利,城里的戏班子来到了柳家集唱戏。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演穆桂英的是陈州有名的旦角“九岁红”。
好像是晌午,我干娘正在烧火做饭,听到锣鼓家伙一响,放下烧火棍就走了。
我干娘正如痴如醉地看着穆桂英威风凛凛,手扯花翎唱道: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我干娘看着那穆桂英英姿飒爽,她心里便汹涌澎湃,看人家五十三岁还领兵。她想,要是柳能得活着,她就能像穆桂英领兵一样领着她干活。她不知道咋就想起了可怜的柳能得。可惜这孩子没福气啊,若能熬过那一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不过,没有柳能得,她照样能像穆桂英。她觉得自己要唱戏也能唱得跟台上的“九岁红”一样好,可是,她九岁时,只会烧锅,没有学戏。她正暗暗地学着台上穆桂英的手势,心里唱道:浑啊浑天侯,穆……突然就觉得头皮生疼,接着就像被老鹰叼起来一样,双脚离了地。回头一看,葫芦凶神恶煞般地揪住了她的头发。
我干娘个头矮小,葫芦轻松地就把她揪回家。回到家里,葫芦一声不响把她拽进西屋,关上门就打。馍匠柳就坐在院子里抽烟袋,并不吱声。我干娘鬼哭狼嚎地叫着,葫芦只是闷打。葫芦打累了,停下来歇一会儿。待他又拿起白蜡条,朝我干娘身上抽时,我干娘说:葫芦哥,你要是想绝后,就打吧,你打的不是俺,是你儿。这时,葫芦才意识到,我干娘刚怀了孕。于是,他住了手,把我干娘拉到了灶屋门前。我干娘看到灶屋里一片黑糊糊的,刚刚扑灭的灰烬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就明白自己犯下的“罪行”了。
馍匠柳是个本分人,从来不看戏。他觉得女人更不应该看戏,到戏场子就学坏了。男男女女挤一起,还能不挨挨撞撞的?这男人女人一挨皮贴肉的,免不了偷馋动荤。因此,他把妻女都管得严实,一般没事儿不让她们出门。
那天,他从外边背着一捆劈柴回来,看到院子里狼烟荡地,放下劈柴就喊葫芦。葫芦不应,他赶紧救火,救下火,葫芦才从外面回来。葫芦也是去外面看热闹了。馍匠柳不由分说,把刚刚进院的儿子痛打一顿,打完对儿子说:把那疯婆娘找回来。葫芦一看灶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肯定是我干娘放下正烧着的锅走了,锅底里的火蔓延到了柴火堆上,灶屋里就起了火。他知道我干娘没心没肺,干啥从来不想后果。葫芦也仿他爹的脾性,烦女人看戏,况且又出了这等事儿,还不叫人家笑掉牙啊?于是,他怒发冲冠地去了戏场。
我干娘当真小产了。至此,好多年没有生孩子。
她婆婆埋怨葫芦,说他“半吊子”(二百五)。她是你媳妇儿,打几下装装样子就妥了,哪能那样往狠里打。这回可好了,馍匠柳家要绝后了。葫芦也很后悔,天天跟我干娘做那事儿。可是,老天爷像惩罚他似的,就是怀不上。眼看蒸馍柳家要绝了后,她婆婆去了太昊陵庙的女娲殿,拴了个娃娃,放在了我干娘的枕头底下。后来,还真是生了个儿子柳铁锨。我干娘就认定是送子奶奶给她的孩子,不光柳铁锨十二岁时去还了愿,每年的二月十五她都要赶庙会,到女娲殿里去烧香。她一生生了七个孩子,只活了四个,小产一个,不过这小产的没有人给她算上,因为那是个天大的秘密。
我干娘自从被葫芦从戏场里揪出来,就再也没有看过戏。一顿毒打让她长了记性,可是也惦记上了那段戏。没人的时候,她就回想着“九岁红”的一招一式,嘴里哼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不知是白蜡条让戏词儿刻在了脑子里,还是她真有天赋,她竟然还哼得有板有眼。当然,她从不在人前哼,都是没有人的时候,才会唱上一会儿过过瘾。她唱戏时就觉得特别痛快,特别亢奋,就觉得自己成了穆桂英,要是真打仗,她也能上战场。
世事沧桑,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干娘已至耄耋之年,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我们那儿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的老格子。其实,七十三、八十四的说法源于孔子和孟子。相传孔子活到七十三,孟子活到八十四。咱们这里的人迷信孔孟,既然圣人都超不过七十三、八十四,凡人还能活过圣人?因此便有了源远流长的老格子。我干娘虽然嘴上说她还小着哩,还有福没有享完,可是,毕竟也到了八十四,最后一个坎啊,万一迈不过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定由。
那天,她去找大儿子铁锨,说前街的柳半仙说了,今年过生日都得唱戏。铁锨一头雾水,问她:柳半仙说的?
我干娘说:嗯,柳半仙说,不唱戏过不了八十四。柳半仙说,他说的话都很灵验,柳全智不听死了,柳全亮不听也死了。那柳宏旗开着超市净(都是)钱,舍不得给他爷唱场戏。钱主贵啊还是命主贵?石磙的老岳父不听,摔断了大腿根,卧床不起。不听,就得出事儿。
我干娘说:俺听柳半仙一说,还真是啊,这些人可不都死了。石磙的岳父也快不中了。“精细人”不孝顺她婆婆,她娘家爹也跟着遭殃。
铁锨说:这跟“精细人”啥关系啊?
“精细人”不往人道上走。我干娘又接着说:啥有命主贵啊?
柳铁锨说:你听柳半仙瞎胡说。听他的,“大白天跳人家院子里”。这些人倒是都死了,都是他说的?他要是说谁死谁就死,不就是真神仙了?还叫啥半仙啊。他就是拿这些死人捣鼓事儿。谁家老人过生日,他就撺掇着唱戏,剧团给他有提成。
我干娘是铁了心了,对铁锨说:俺今年是损头啊,反正得唱一场戏破破。
铁锨说,唱就唱呗。你那儿有树,出几棵树钱就够了。
出树?想都别想。那是公家的。
铁锨说:那就对钱吧。抓钩、柳桂儿、柳英儿都得对点吧。你每年过生儿,粪堆都回来,这回回来说不定还能对点钱哩。
说到我要对钱,我干娘“嘿嘿”笑了。我干娘的笑声很特别,内敛中带着羞涩,从不大声笑,总是“嘿嘿”一笑。那是从心里发出的,特别纯粹的、实实在在的、冒着喜兴的笑。只是我不明白,她经历那么多事儿,怎么还笑得那样纯粹。她笑着说:粪堆还真孝顺,那年俺去太昊陵庙赶会,他硬是给了俺六十块钱让俺买门票。六十块,能买多少馍啊!二十块钱时,俺都咬了几回牙,才掏出来,想是为了人祖爷,俺得供点香火,他给了俺儿子、孙子,就算是守陵的败坏俺也认。六十块啊,忒多了,俺舍不得。俺掏了两块零钱,买了黄表和香,俺把香就栽在大门口东面的大殿墙外头,点了黄表纸,刚把香引着,公安(保安)的人就来了,说不能在这里烧香,他用脚去踢香,俺一头撞过去。俺说,你要是动了这香,全家都遭殃,这是给“老爷”(伏羲)烧的香,你要敢动一下香,“老爷”马上就显灵了。公安说,不能在外面烧香。俺说,俺没有钱买票,就在这里烧。“爷”是大家的“爷”,也不是你一家的“爷”,“爷”知道俺没有钱进不去,他愿意俺在这里烧。你吃“爷”的饭,不替“爷”聚香火,要遭报应的。公安没法就走了。他一走,俺磕仨头就回来了。围着看热闹的人很多,都帮俺说话,俺知道俺赢了,他不会把香火弄灭。你看,粪堆给俺的钱,一个子儿也不少地带回来了。俺把那钱啊,给粪堆的儿子发压岁钱了。
铁锨说:粪堆是教书先生,为人自然好了,不好咋教学生娃哩?俺给粪堆捎个信,让他回来商量商量。
我干娘问铁锨:请一班子戏得多少钱?
几百块吧。
几百块?算了吧。死就死吧,该死了。谁的钱不是钱,钱没罪,白糟蹋钱就有罪了。你别叫粪堆回来了,给俺买点好吃的算了,这戏不唱了。
铁锨说:您不是损头吗?破破也中,要不心里老惦记着,不踏实。
啥损头不损头,俺还小着哩,福在后头哩,没事儿。真该死了,谁也挡不住。戏班子就能让人不死啊,咱不请了。
我干娘说完就有些后悔了。柳半仙的话又响在她耳边,那个“死”字麦芒一样刺挠她。她犹豫了一下说:锨儿,你说,非得唱戏不中?
喜兴呗。你不是说柳半仙这样说的。
是啊。我干娘就吸溜了一下嘴。过了一会儿,她“嘿嘿”地一笑,说:非得唱戏,也中。俺自个儿唱一出,俺这一辈子就想上台真唱一回。你要真有那心,就给娘买身戏衣。买身戏衣才多钱,比请戏班子便宜多了。
我锨儿哥顿时傻眼了。她还能唱戏,那不是瞎胡闹吗?这老太太可是说啥就是啥。他这回可是戳了马蜂窝。
老太太生日临近,天天向柳铁锨要戏服。
柳铁锨没有办法,才去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