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正在家里摁她那个有鸡叫的电子表,公鸡“喔喔”叫一次,她“嘿嘿”笑一声。自从她的老公鸡被孙子吃了之后,她没事儿时就摁这只表。这回,她摁到第三下的时候,磱石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没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我干娘说:这孩子,慌里慌张地干啥啊?吓俺一跳。这光当当的路,咋绊倒了?
磱石哭道:大娘,俺娘没了。
你娘没了?啥时辰啊?
今儿清早起来,我去看她时已经没气了。
不知道啥时辰咽的气儿?
不知道,我知道时已经硬了。
那你还不赶紧找你哥商量。
俺不想答理他。俺娘这些年,他没有管过,俺不想让他哭娘。
你不让他哭娘,他以后咋做人啊?(我们这里父母大丧不让哭,是最丢人的事儿。)
磱石嘟噜道:他自己不往人道上走,也怨不得别人。
月桂住在河沿上,磱石有时给她送点面食。她有高血压病,治疗也不及时,不定啥时,磱石想起来了,才给她送点药,吃完了这包,下次又没个准儿。一个人过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虽然我干娘不断地接济她,但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磱石见我干娘一次,就说一次要接他娘回去,但一次也没有接。前些时候,柳学义的女人专门来找磱石,说你娘病了,好像是血管病,话都说不囫囵了,饭也吃不到嘴里,赶紧把她接回家吧,不然,不定啥时候就过去了。
磱石跟他老婆商量,把老娘接回来。他老婆很不情愿地说:娘也不是你自己的娘,石磙总也得管管吧?磱石又去找石磙,石磙还是不说话。“精细人”依旧掌握话语权,翻来覆去地算老账,比鸡骂狗地划拉磱石。磱石知道,“精细人”嘴上说得比蜜甜,心里狠得下刀子,给人家共事都是她站高岗还嫌自己低。磱石跟她闹翻过,曾经说过不让石磙哭娘的话,那都是气话。我干娘说过他之后,他也觉得自己过分,自家的哥嫂哩,不管咋说还是一脉血亲。可是,石磙也忒过分,你总还是站着撒尿的人吧,咋连句硬实话都不敢说呢?老娘再咋着也生养了你吧,老娘现在不能动了,你总得有点说法吧。
磱石不怕他女人闹,就是心里烦,你石磙要真是过不去也罢,你家里盖着小楼,彩电、冰箱、四轮车,要啥有啥,就不能拔一根汗毛养活老娘啊?你还是老大。
磱石说:哥,俺就听你一句话,你说咋弄吧。
任磱石说破大天,石磙依旧无语。“精细人”按捺不住地接上去说:该咋地咋地。路是弯的,理是直的,你使了爹的钱就得养活娘。还有啥说的?说到日本国,也休想让俺拿一个子。不是俺的钱主贵,是俺不该拿。
磱石一看说不出个所以然,扔了句狠话走了。他说,只要石磙不管老娘,老娘死了就不让他哭。反正他也俩儿,他也有老的时候,不让他哭就是给他俩儿看的。
磱石回到家里,把过去的牲口屋腾出来,把他娘接了回家。月桂到磱石家里时间不长,就偏瘫了。磱石的老婆本来就有意见,根本不管老太太,一日三餐都是磱石喂她。吃饭就一个碗,差不多没有洗刷过。磱石一个大男人,包着人家十几亩地,平时很忙,伺候人也不行。他也是只管喂点饭,拉屎撒尿的,就在她屁股下面挖一个洞,下面放一个破盆,多少天也不清理一回。由于常年不翻身,后背、屁股上都长了褥疮,屋里臭气熏天,苍蝇乱飞,褥疮里面生了很多蝇蛆。月桂年轻时脾气不好,对婆婆不孝,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她自己也觉得是年轻时造下的孽,得到了现报。
我干娘捞起磱石,搌搌眼泪说:死了也不受罪了。
我干娘现在是他们门里辈分最长的,磱石的老娘没了,自然先给我干娘报信儿。我干娘问磱石:你娘送老的衣裳都预备好了没?
没有。
你娘也不容易,没享一天的福,就给她穿七件吧。阳会儿咱集上有卖成衣的,好看,也不贵。你现在找人做也来不及。你也不知道你娘啥时咽的气,就算是今儿清早吧。今儿算一天,明一天,后一天。后是几啊?
二十三。
二十三不中。“初五、十四、二十三,阎王老子不出关。”不能让你娘二十三出去。那就二十四吧,在家住四天。要不中,就找个人看看,哪天出殡合适。
算啥,二十四就中,是双头日子。
你去找你锨儿哥,让他给你张罗。你和你石磙哥一起去磕头,咱集上老辈子的人都得磕,平辈的也得磕,记住了:孝子见人就得跪啊。你把柳学习请来给你主事儿,他当先生的礼路懂得多,咱集上红白事儿都是他管的。你哥石磙,也得让他哭娘,埋葬费不能你一个人出。那也是他娘,他也得摊一份儿。俺一会儿就去你家里,你让人先去撕孝布吧。你家也没个姐妹,你娘的寿衣、灵棚底下三件、响器班子这些花费,按说这都是闺女的事儿,也只能由您哥俩摊了。你先去给你娘买衣裳吧,记住要七件的。
磱石先去给老娘买寿衣,我干娘就去了磱石家里,找到几尺白布,裹在磱石媳妇的头上。她说:你先搭根手巾,白白的,等撕来孝布,你和“精细人”一人做件孝衫吧。按说穿孝衫都是闺女的事儿,你婆婆没有闺女,你公爹也走了,您俩就得穿重孝。磱石的老婆嘟噜道:她凭啥穿孝衫啊?给俺娘端碗水了,还是端碗饭了?
我干娘不接磱石女人的话,自顾自地铺排着事儿。
磱石把寿衣送回来,我干娘就张罗着给月桂穿衣服。虽说磱石已经给老娘清洗过身子了,但是,褥疮的腐臭依然臭气熏天。熏得帮忙穿衣服的两个妇女跑到门外呕了半天,回过头来哭道:俺受罪的婶子啊……我干娘说:你们都出去吧,俺给她穿。我干娘给月桂穿好衣裳,戴上帽子,穿上袜子、鞋,系上扎腿带子。寿衣店里连拴噙口钱的红线都预备下了,我干娘把那根红线拴在月桂的第二个扣鼻儿上,然后拴上噙口钱,轻轻地放在月桂的唇边,盖上蒙脸纸,捆上绊脚锁。把这些做完,拿了白布单子盖上。按照老规矩,这些做完,等娘家人最后看一回,就可以入殓了。可是,现在实行火葬,规矩就得改了。不过,娘家人必须在火葬之前看看老姑娘。石磙的老表来到已经穿戴整齐的老姑娘跟前,一股恶臭扑鼻而来,知道老姑娘死得憋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二话没说走了,发誓一定要拿把(为难)拿把这俩混账老表。
磱石已经去过铁锨家了,胡翠华知道月桂“老了”(死了),放下手里的活,就直奔磱石家来,还没有进大门就扯着嗓子哭起来。我们那儿有哭丧的风俗,一般女人奔丧,外村的都是一进村开始哭,村里近门的一进胡同就开始哭,一直哭到灵前,一份纸钱烧完,才被人搀起。所以,老人一咽气,头一宗筹备的就是纸钱。哭丧的人来之前把纸份子割成方,发成扇形,然后再对折起来,四张一沓叠好,所谓“神三鬼四”。一般哭丧人拿的纸份子都交到柜上,灵前哭丧时,点的都是已经发好的纸份子。听到哭声,守灵的女眷都得陪着哭。正常情况下陪哭的都是闺女、儿媳妇、孙女、外甥女等女眷。孝子们都在灵棚下跪着,以示对前来吊丧客人的谢拜。月桂没有闺女,陪哭的就磱石的一个闺女,加上柳桂儿、柳英儿和照顾她们俩的各自的女儿。胡翠华被安排在门口烧纸,门口放了一个破瓷盆,有哭丧的来,她就在盆里点纸。
胡翠华刚把一个破瓷盆“当啷”一声放在地上,就听大门外尖细高亢的哭丧声,恰巧与破盆发出的声音相继,好像是摔出来的声音。胡翠华吓了一大跳,仔细一听,那高八度的哭丧声有些耳熟,心想这是谁啊?哭恁假。旋即,那哭声像旋风一样飘进了院子:俺的那个亲娘啊……
我干娘一听就知道是石磙的女人“精细人”,并未做任何反应。任“精细人”捏着鼻子趴在月桂的灵前哭着,院子里所有的人该干啥干啥,没有一个人拉她。其实,这很不正常。正常情况下,哭丧的人在灵前哭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搀起,或歇着,或唠嗑,或干活儿,除了闺女守灵陪哭外,都是例行程序地哭一阵子之后,该干啥干啥去了。
大家知道“精细人”平时不孝顺,所以都不理她,让她好好地哭一场她婆婆。“精细人”干号了一阵子觉得很没趣儿,又不能自顾自地起身。她边哭边斜眼瞅着我干娘,待我干娘从门口走过时,便抱着我干娘的腿哭道:俺的那大娘啊,俺可成了没娘的孩子了,你可是咱亲娘啊,你得给俺做主啊……
我干娘任她抱着一动不动,继续安排着事儿。那“精细人”便把鼻涕眼泪都抹在我干娘的裤腿上。我干娘趁她擤鼻涕的当儿,一个踢腿挣开了。她“嘿嘿”一笑说:亏了俺不是你亲娘,要是你亲娘,早死了。起来吧,该干啥干啥去。你马上也娶儿媳妇了,到时候,别跟你婆婆一样就行了。你看你婆婆后脊梁还有肉没了,不是让人戳掉了,是让蛆吃完了。我干娘数叨着“精细人”,“精细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地说:大娘,你说得对,俺平时待俺娘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
以后,还有以后没?人都死了,说啥都晚了。我干娘正说着,突然坐下哭开了,而且哭得惊天动地,汹涌澎湃。一时间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哪有嫂子哭弟媳妇的?净出鲜蘑菇。不过,这在我干娘身上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她从来都是随心随性,无所顾忌。你哭就哭呗,哭一下也就算了,她哭得也忒真了,任谁也拉不起来。一院子里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我干娘哭。按习俗,我干娘是不应该哭灵的,她老人家又是冷不丁地号啕大哭,让丧葬有了搞笑的成分。磱石、石磙磕头回来,看到此景,双双跪在她面前说:大娘,你就别哭了,你还得铺排事儿哩。我干娘戛然而止,“嘿嘿”一笑说:俺跟你娘老妯娌俩,年轻时也没少磕牙,俺哭两声给她送送行。你娘没福啊,年轻时没赶上好时候,眼下的日子好了,又得了偏瘫。嗨,也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她走了也好,再不走,怕只剩下骷髅了。要真成了骷髅,看你弟兄俩的脸儿往哪儿搁。
磱石、石磙一听此言,复又趴在老娘的灵前痛哭不已,恨不得让老娘死而复生。
我干娘说:再哭有啥用啊,哭死她也不知道,不如活着给她端碗水。对老人啊,不能比,不能靠,不能装孬。
他俩便停住了哭。石磙搞大棚,手里也有点钱,平时对老娘不好,听了我干娘的话不再缩头了。对我干娘说:大娘,你说让俺拿多少钱俺拿多少钱。俺娘活着俺没有尽孝心,这回俺拼干卖净也不能装孬。除了棚下三件,俺想给俺娘再扎个摇钱树、聚宝盆,扎个轿车子、电视机、席梦思床。俺娘活着都没有用这些东西,死了不能亏她了。
我干娘说:扎这些东西,你娘真能享用上?人死如灯灭,临了落了一把灰(火化)。花那钱干啥?还是活着好啊。
“精细人”一听我干娘说这话,便凑上去说:就是,还是咱大娘清亮(明白)。学习哥,大柜上的“盒子”、礼钱,也得对半分吧。
柳学习说:这事儿得老婶子说话。
我干娘说:俺就知道你惦记着这点东西。谁随的礼钱,谁收;亲戚分到谁家的礼归谁;没有分开的,你两家再分。
柳学习继续忙着,把“精细人”晾在一边。他找了几张草纸,把“柜”上接客的、唱礼的、端菜的、收桌子的、洗菜的、帮厨的等所有分工都写在纸上,把纸糊在院里的墙上。按分工各就各位后,柳学习一边安排石磙哥俩领着馍匠柳家的孙子辈去老坟院里请“祖”,只有把“祖”灵请回来,月桂的牌位才能入灵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