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换小车的故事,都是柳铁锨的媳妇胡翠华惹的祸。
我干娘跟她儿媳妇胡翠华的疙瘩,不光是因为柳桂儿和出树,主要是不对脾气,胡翠华前面也摆过理。
那年秋天,我干娘地里种了大豆,柳铁锨地里种了谷子。庄稼成熟的时候,谷子地里便招来了很多小鸟。胡翠华就在地里扎了一个草人子。
我干娘心想,你这大片的谷子,那几个“小虫意儿(小鸟)”能吃多少啊?好歹也是个命吧,吃点有啥,胡翠华就是小气。于是,她偷偷地把草人子给拔了。过几天,胡翠华下地,发现草人子不在了,以为是小顽孩儿拔的,又做了一个插上。过了几天,又没了。那天,胡翠华又去插草人子时,我干娘正好在豆地薅草,她就嘱咐我干娘说:娘,你看着点,我都插了几个,不知道是谁家的顽孩子薅掉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费那劲儿弄啥啊?吃几粒谷子也抵不上那几个草人子。
胡翠华说:看你说的,我辛辛苦苦地干,不能都喂“小虫意儿”啊。
粮食多了,“小虫意儿”也回来了。每儿道想见个虫意儿都没有。
胡翠华并没有在意我干娘的话,自顾自地走了。
过了几天,铁锨的闺女玲玲去奶奶家玩儿。我干娘正让傻花吃麻花,玲玲说她也想吃,我干娘就给了她一根。吃完之后,她还要吃,我干娘就说,吃嘴精,没有了。
玲玲觉得奶奶有麻花让傻子吃,也舍不得让她多吃一根,心里气不忿。那傻花跟她又没亲没故的,奶奶凭啥就给她多吃啊?回家就向她妈告她奶奶的状,说傻花在奶奶家里吃麻花,不让她吃。
胡翠华不信,我干娘东西主贵得很,有东西连自己的亲孙女儿都不让吃,还能让傻花吃?
玲玲说:不信你去看看。
胡翠华也是一时好奇,就去了我干娘家里。谁料傻花还真在,还真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干娘的麻花。
胡翠华的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她说:娘,玲玲吃根麻花你不让,你对一个傻子恁好啊,你老了让傻子养活你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该谁养活谁养活,赖也赖不掉。傻子也是人,也懂人性。能知道好赖,就不是傻子。
胡翠华说:我看你就不知道好歹。你说你啊,恁大年纪了咋还不知道远近厚薄啊,你亲孙女吃一根你都不叫,叫傻子吃。
傻花说:好吃,好吃。
胡翠华二话没说,就走了。我干娘一院子的柴火,院子中间一条小道。胡翠华走得急慌,快到门口时,被啥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她停了下来,一瞅脚下的棍子说:这棍子咋恁眼熟啊?
傻花说:草人子。
胡翠华那个恼啊,竟然不知道说啥,喘了口气对我干娘说:俺咋你了?你跟俺过不去,啊?你说你,还像个老人样儿?
我干娘说:“小虫意儿”吃你点谷子吃穷你了?
吃不穷俺,你自己地里的豆子咋一粒都舍不得抛撒啊?主贵得跟金豆似的。宏财想吃豆芽,跟你要一碗你都舍不得。你拿着人家的东西咋恁大方?你自己东西咋恁主贵?你想喂“小虫意儿”,咋不把你地里都种上谷子喂啊?
玲玲一看她娘跟奶奶吵起来了,麻利去叫她爹。
柳铁锨放下剃头刀子赶来,把胡翠华拉回了家。那胡翠华回去之后跟铁锨干了一仗。晚上,铁锨就去了他娘家里,劝他娘别生气。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才不生气哩。俺又没犯啥错。我干娘说着就去拿麻花给铁锨吃,递给铁锨后说:俺就是不让她(胡翠华)吃。小气鬼。
铁锨说:娘,你也是啊,你拔她的草人子弄啥?她好生插上的。
几个“小虫意儿”吃穷你了!那也是个小命儿啊,也得活着不是?
中,中,你歇着吧。铁锨知道,他根本说不动他娘,只好拿着麻花出来了。
我干娘又拿了一根麻花,“咔嚓咔嚓”地吃着。我干娘一嘴牙掉完了,铁锨早些年给她镶过牙,她嫌不舒服,就扔了。别看她现在一嘴皮牙壳子,还想吃啥就吃啥。麻花,硬吧,照吃,还就爱吃。说起吃来,她简直是个奇迹,凡能填肚子的,她都吃,吃红薯从来不剥皮儿。谁家旋红薯片掉下的红薯皮儿、红薯头,她都捡回家吃。剩馍剩饭,人家不能吃的,她吃。哪怕是馊的,她照吃不误而且还不闹肚子。柳桂儿、柳英儿知道老娘爱吃麻花,走亲戚时总是买些麻花、方便面,或者蒸一锅子馍带来,从不短老娘吃的。刘铁锨在集上理发店里,也经常背着胡翠华给老娘捎回来一些吃食。
我干娘不停地吃,不停地干。晚上困了就睡,醒了就吃,吃了就干。她是夜里干自己的活儿,天明了再干人家的活儿。
你看到她那一院子的柴火就知道她是咋干的了。进了她的院子,除了柴火还是柴火。满院子不说,堂屋里,东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大方桌,也都盛满了柴火。这些柴火,都是多年积累的。
刚分地那会儿,家家户户缺柴缺粮,自家的秸秆都拉回家烧锅了。我干娘就捡些树叶之类,一年烧不完,年年连续积攒。后来,柳家集的人做些生意,就有了钱,开始烧煤球,把那些秸秆沤粪了。再后来,有些人忙于生意,也为了省劲儿,就买复合肥上地,秸秆连沤粪也不沤了,直接就不要了。
我干娘是什么人?看人家的玉米秆子沤在路边,就心疼得不行,问人家要不要,不要了她拉回家烧锅。人家想,扔也是扔,她要拉回去就拉吧。
过一年,人家学刁了,反正铲掉也是扔了,不如让我干娘去铲,这样省劲儿多了。所以,到了秋天,谁家的玉米地里秸秆不要了,就让我干娘去铲,以柴抵劳。你想,那么多的柴火,我干娘还不觉得跟捡了大元宝似的。于是,她就没黑没白地干,院子里便堆得满满的。实在没地儿放了,就堆在屋里,三间大堂屋,就留了一张床恁大的空。
抓钩一家外出打工,回来一次给她清理一次,但是很快又填满了。柳桂儿每次来都跟她说别拾了。她只说,还不是为了你将来不作难啊?柳桂儿没有法儿,后来就想了一个绝招,还发生了一桩惊心动魄的事件。这是后话,还先说架子车的事儿吧。
那一次,柳鲜花的儿子周舟领来了旋耕机,着急耕地,可是地里的玉米秆还长着,他们又不想干活儿,就让我干娘帮忙去铲,说中午还有卤鸡吃。
我干娘听说有活儿干,有肉吃,自然乐陶陶地下了地。
我干娘毕竟上岁数了,拉一车子的玉米秸秆觉得很吃力。北地是土路,机动车又多,路面车辙沟凸凹不平,又没个帮手。我干娘走了一段路就有点喘气了。她想停下来歇歇,刚好看到了胡翠华走过来。心想,胡翠华咋也得帮帮她吧?可是,胡翠华自从稻草人事件后,就很少到她家里去了。看到她替人家干活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对我干娘的积怨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从不看孩子到盖村室出树,从帮抓钩干活儿到帮别人干活儿,从他们盖房子到跟她借钱,从来没有管过她家的事儿。老娘就向偏抓钩,难道铁锨就不是她生养的?可恨的是,铁锨还老护着他娘,说他娘向偏是因为柳桂儿把抓钩的脖子摔歪了。那都是几辈子的事儿了,歪了咋了,不耽误娶媳妇生孩子,也不耽误打工挣钱。胡翠华越想越气,走到她婆婆跟前时,连讽带刺地说:又扒着谁家的香锅台了?我干娘也不生气,“嘿嘿”一笑说,谁家锅台香扒谁家的。她原想,胡翠华路过时咋也得帮她一把,没有想到还浇了一鼻子醋。她笑了,显然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说明她不在意,不想让胡翠华看她的笑话。胡翠华“散打似悠”(轻松悠闲)地走过去,眼角也不眨。我干娘憋着一股气,前边又是一个上岗,便猛然冲上去。当然,上岗猛,下岗也很猛。毕竟年纪大了,把不住下岗的冲力,车子的惯性就把她一下子蹿了出去。我干娘叫道:哎哟,俺的娘啊,摔死俺了。
胡翠华还没有走多远,就听到了她婆婆的叫喊,回头一看她婆婆摔倒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来了。我干娘“娘啊、娘啊”地叫着,还说:不能活了,痛死俺了。
胡翠华赶紧来搀她。她躺在地上,死活不让胡翠华碰她。胡翠华没法儿,只好回家把铁锨叫来。铁锨急忙赶来,把玉米秸卸掉。她“呼”地一下坐起来了说:别卸,先拉回家。
你呢,你咋办啊?我先送你去医院吧。
先别管俺,先把玉米秸拉回家。
铁锨知道他娘的脾气,先把玉米秸拉回家,才回来拉他娘。他拉着他娘往医疗室走去,他娘呻吟着说:走错了,拐弯啊。
去看看吧。
回家。
柳铁锨只得把他娘拉回家。他看着他娘不停地呻吟,于心不忍,他说:娘,我给你包点药吧。
不去,俺能忍受。
又不花你的钱。
不去。
铁锨实在听不下他娘的呻吟就走了。我干娘看铁锨走了,就放开喉咙喊了。她说喊几嗓子就不痛了。毕竟是他娘啊,铁锨晚上又来了,送了饭。他没有进门就听见他娘的叫喊。他心里就怨他娘,人家听见了还以为他不管老娘呢。
于是,他推开门,把饭搁下,就去了柳鲜花的医疗室。
柳鲜花随着柳铁锨来到了我干娘家里,我干娘就不吭声了。柳鲜花说,婶子,我看看摔着哪儿了。
不碍事,不痛。
不痛你哼哼啥。柳铁锨生气地说。
摔着锁胛骨了。我干娘指着脖子说。
柳鲜花用手一摸,吓了一跳,她说:婶子,你咋说不痛啊,都断了,你看骨头茬儿都翘多高。你得去医院固定一下。我这里没有东西。
啊,不用。不用。
不固定可长不住啊,赶紧去吧。
柳鲜花走后,柳铁锨说:去医院吧。
天黑了。明儿去吧。
第二天,柳铁锨就准备拉着他娘去医院。我干娘死活不让,说没事儿,骨头会自己长。
你得让医生给你接住了,它才自己长,接不住咋长啊?
这地儿的骨头接不接都一样,自己会长。你去给俺包点去痛片吧。
柳铁锨包药回来,让他娘吃了。他心疼地说:娘,你以后就别干了。你恁大年纪了,还这样干。知道的是你自己想干,不知道的还说俺弟兄几个不孝顺。俺都快娶儿媳妇了,你也得替俺想想。
俺不干活儿弄啥啊?俺还小着哩,干不动了就不干了。这架子车上桩子太大了,你给俺做个小些的吧,你把这个大的拉走。
柳铁锨没有劝住他娘,只得答应给他娘做一个小架子车。我干娘天天催,到了第七天头上,架子车总算做好,柳铁锨就给送了过来。我干娘二话没说,拉着车子就下地了。柳铁锨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