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秋收大忙,我干娘的胳膊没有好利索,就开始下地干活儿了。
那天,橘子来走娘家,拐到我干娘家,跟她说杨振坤家新开了磨坊,重操旧业磨豆腐,柳桂儿很忙,不能过来看你,她让我拐您家看看,有没有啥事儿?
我干娘一听就着了急,杨振坤父子在家里磨着豆腐,地里活儿不都是柳桂儿一个人干啊?她心疼闺女啊,直吸溜嘴。
第二天,鸡叫头遍她就醒了,点上灯,吃了一根麻花,又躺下了。她睡不着,老想着柳桂儿家的玉米。于是,又起了床,吃了一根麻花。她翻腾着箱子,找到了她的黑直贡呢夹袄,拿出来抖了抖,边穿边走出了大门。
她出了大门,抬起头看看天,满天的星星密密麻麻,明灭相映,像一锅冒泡的小米粥。还好,星光虽弱,天还透着亮,夜就清朗多了,摸夜路不会走错道。
此时的柳家集还沉睡在硕实的秋夜里。我干娘像幽灵一样,飘出了村。她走起路来碎步轻移,速度很快,一般人赶不上。走到北地,有些玉米还长着,叶子经风一吹“哗哗”地响个不停。我干娘觉得头发支棱棱的,不时地往后看看。她不怕有人,单怕有鬼。这里过去是乱坟岗子,柳能得就在这里埋着。她走着走着,脚下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她想,可能是个砖头子,就“嘿嘿”一笑,为了给自己壮胆儿,自言自语地说:能得,你个死鬼,可别跟俺乱啊,俺待你可不赖。你在阳间跟俺亲,在阴间可不兴。
于是,她便一路小跑,穿过玉米地,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才放慢了脚步。大概有个把时辰,她便到了杨寨南地。到了地头,天还没亮,她放慢了脚步,瞅着那棵杨树茬儿,有树茬的那块地就是柳桂儿家的。
到了柳桂儿家的地头,她脱下夹袄,搭在那棵树茬上,开始掰玉米。别看我干娘个儿小,干起活来麻利快。她一口气把柳桂儿家三亩半地的玉米棒子掰完,干完活儿天才放亮。她拍了拍身上的玉米须,穿上了夹袄,“嘿嘿”一笑,去了柳桂儿家。天亮时,她已经来到柳桂儿家里。柳桂儿正在扫地,看她娘来了,吓了一跳,她以为出了啥事儿。她娘知道她在家里不得日子过,杨振坤现在地主的帽子也摘了,又在家里开了磨坊,手里有了点钱,就更不待见她了。柳桂儿更知道娘的脾气,从来不能看人家的脸子。杨振坤不待见她闺女,能会对她好?所以,她娘一般没事儿不来她家。除了那年柳英儿出事儿,她来过一次,还没有进家,到现在还没有来过。
柳桂儿放下手里的扫帚,惊慌地问:娘,您咋恁早就来了?家里没出啥事儿吧?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能出啥事啊?没事儿。俺来给你掰玉米的。
掰玉米也不用起恁早啊。先吃饭吧,吃完饭,俺跟你一起去。
吃完饭,我干娘说:你拉着架子车吧。于是,柳桂儿便拉着架子车,跟她娘一起到了地里。一到地头,她喊起来了:娘,谁偷俺的玉米了?这棒子咋都没有了?
我干娘“嘿嘿”笑道:谁会偷你家的玉米,是俺给你掰的,你拉回家就中了。
柳桂儿愣了半天:你掰的?你啥时候掰的?
清早。
俺的娘啊。柳桂儿坐在地上哭起来了。
我干娘说:你哭啥,你娘不是好好的?还没死哩。
柳桂儿是心疼她娘啊。你想,六七十岁的人了,三亩半的玉米,天不亮就掰完了,她得起多早啊。这三亩半地的玉米,让她干,她一天也掰不完啊。
我干娘和柳桂儿把玉米拉回家,杨振坤下乡卖豆腐也回来了。当然,玉米掰完了,他自然高兴。我干娘就说,想借他家的驴犁犁地。杨振坤也爽快地答应了。柳桂儿想,这驴怯生,她娘一个人牵着她不放心,换了衣服要跟她一起去。临出门时,她把刚买的一双半高跟皮鞋换上。她知道杨振坤不待见她,尽量把自己收拾漂亮些。
柳桂儿穿着高跟鞋牵着驴,走有半里地,就不行了。她说:娘啊,俺实在走不动了。这鞋磨得俺的脚生疼。
我干娘说:穿个鞋,脚痛啥哩,恁娇嫩啊。
柳桂儿说:真痛。她一走一拐,那驴就一惊一乍的。
我干娘说:要不咱俩换换鞋,你穿俺的,俺穿你的。
你能穿俺的鞋啊?高跟的啊。
能,俺不怕脚痛。来,换换。
实在没有办法儿,柳桂儿只好和她娘换了鞋。我干娘开始穿高跟鞋时,还时不时地崴一下。走了一段,她竟然适应了,穿着高跟鞋牵着驴在前面走着,柳桂儿穿着她的布鞋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我干娘穿着高跟鞋牵着驴,竟然一下子走了五里半路。到家时,她的脚后跟被皮鞋啃得白生生地露着筋。回到家里,她把鞋子一脱,找了块破布条子往脚上一包,烧锅做饭去了。
吃完饭时,柳桂儿看着她娘的胳膊肿得老高,就问她咋了,她说:断了,又长好了。没事儿了。柳桂儿问她咋断了?她说自己跳沟子摔的。柳桂儿在她娘的胳膊上摁了一下,一个窝儿就出来了。她的眼泪又出来了,问她娘痛不痛。
我干娘说:还没有长实落哩,不痛是瞎话。也没事儿,哪能恁金贵啊?于是,她又牵着毛驴下地犁地了。犁完自己的地,又去犁抓钩的地,抓钩不在家,地里的活儿都是她替他打理。
犁完地,天都落黑了。我干娘用布包着脚,又穿上柳桂儿的高跟鞋,把柳桂儿送到了杨寨村口,才换回自己的鞋。那时,她就一双鞋,柳桂儿穿走了,她就没鞋穿了,所以她还得穿柳桂儿的鞋子把柳桂儿和毛驴送回去。毛驴牵回去后,累得一天不吃草。杨振坤因此大怒,犁你一家的地也就算了,亲的近的都犁,想把毛驴累死啊?这毛驴可是我的主要劳力,累坏了把你卖了也不值个毛驴钱,就借机把柳桂儿打了一顿。
我干娘帮柳桂儿干活儿,就是不想让柳桂儿在家受气。农村有个习俗,小媳妇在婆家受气,一般都是娘家人不扛事儿。娘家人硬势了,婆家就不敢欺负她。
柳桂儿也确实特殊,她自己找的婆家,有时候觉得不好摆理,就迁就着,想着年纪大了就好了,总有熬出头的那天。谁知那杨振坤竟然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