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学成出现问题,大概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政府转轨变型,干预多引导少,命令多服务少。更主要的是群众负担过重,积怨太多。统筹提留多时,每人超过二百块。那时候,乡里提倡村办企业,柳学成就贷款办了一个毛笔厂,由于经营不善,一直亏损,加上参观检查、吃喝招待,村里经济弄了一个大“窟窿”。一些群众由于交不起提留,干脆就不交了。该收的钱收不上来,民师、村干的工资发不上,老干部的补助也不能兑现,一时间经济上捉襟见肘。当时,柳家集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涌动,上访像瘟疫一样在蔓延流行。受当时的大环境影响,柳家集也蠢蠢欲动。开始,起头的是柳全玉。柳全玉上访是因为柳学成撤了他的生产队长。柳学成撤他还是因为他那张嘴,柳全玉是标准的“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嘴上的亏”。但是,导火索是要柳大傻的儿子柳学仓的宅基地,柳学仓那时已经是市交通局的科长了。你想啊,那柳全玉是柳大傻的亲弟弟。多年来,柳大傻生死不明,柳学仓一家又都在市里。柳大傻的老宅子被柳全玉的大儿子占了。那柳学仓虽然在外边干事儿,早晚还不得回柳家集?就是活着不回来,死了不也得进柳家的老坟园?那柳学仓要是回来了,甭管是活是死,总不能没个落脚的地儿吧?所以,柳全玉替柳学仓要宅基地也是冠冕堂皇。但是,谁都知道,柳学仓是不会回柳家集的,即便要了宅基地也归柳全玉所有。所以,柳全玉找柳学成要宅基地,柳学成断然拒绝。传说柳全玉去找柳学仓,让他在市里找人“拿下”柳学成,让他大儿子出来当支书,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不过柳全玉确实去找过柳学仓,听说柳学仓也是客客气气不冷不热的,即便是他叔态度也一样。柳全玉毕竟当过生产队长,知道事儿咋办。他一看火候到了,就暗里四处游说,说柳学成贪污,鼓动群众不交提留款。不交提留款是一个硕大的诱饵,一家都是千儿几百的,“哗啦啦”的票子说收走就收走了,没有钱的还要牵羊、牵牛、挖粮食。柳全玉的突破口是拿房子说事儿,证明柳学成有经济问题。他说柳大成在柳家集第一个盖“瓦金檐”的,第一个盖“砖包后墙”的,第一个盖“里生外熟”的。他柳学成一上台就盖起了红砖青瓦的四合院。这钱哪儿来的?他爷俩是比人家多个脑袋还是多只手?他们爷俩要是不贪污,还能处处第一?人家要宅基地没有,他柳学成占了多大的地盘啊?新街上的大院子足有七分地。这些不都是腐败吗?咱不能把钱交给他让他败坏,这样的干部咱得让他下台。现在农民都“起义”了,咱也起一回义。
“弹劾”柳学成的还有以柳圈儿为首的几个老干部,因为退休待遇没有落实。柳大成是撤职不能享受退休待遇,当时他们几个是退休的,按当时的政策能享受补贴。原来没有说,完全是看在柳大成的面子,柳大成不享受,他们也不好张嘴说事儿。可是柳大成退下了之后,柳学成就给他买了电视机,虽然说是黑白的,那也是柳家集独一家啊。现在,柳学成家里的电视,又换成了大彩电,虽说不是柳家集头一家,集上也没有几部。他们有啥啊?再说了,现在不是讲民主嘛,有话就得让说,也顾不得柳大成的面子了。他们找柳学成反映时,柳学成不但不给,还笑话他们:村干部还有啥退休待遇?柳学成当时想,那柳圈儿不过是想显示一下自己而已。其实,柳学成猜测得也差不多。那柳圈儿说是退休金的事儿,其实心里想的是让儿子柳学习出来当校长。那时,村小学的校长一职,村支书还是能当些家的。柳圈儿曾多次跟柳学成透过,因为当时学校不缺职,柳学成就没有在意。后来,校长调走了,柳学习就找了柳国强,位置正好空着,自然就办成了。
参与上访的还有柳倭瓜的儿子柳磱石,虽然他哥柳石磙当着村委的副主任,但是他娘跟着他的。他爹倭瓜过去的抚恤金归他领,现在柳学成不发了。说上头没有政策,过去集体有钱,现在集体是个空壳,没有这个款项,他上哪儿屙钱去啊!这抚恤金一落空,他媳妇就跟他吵吵,不想养活他娘。他一怒之下就加入了上访的队伍。柳石磙来做工作,他说,你把咱娘接你家去,接走我就不去了。柳石磙就把头缩回去啦。此外,还有前民兵连长柳全智的小儿子、柳鲜花的弟弟,他是个民师,一年多没有发工资了。教师也得养家糊口,不发工资就罢课,罢课也得把工资补了。他代表着民师要工资。学校老师开始推荐柳学习出来当代表,柳学习死活不干,还劝他爹也不要参与。他跟柳学成是同学,尽管柳学习做了很多工作,毕竟人微言轻。那些人都掺和,柳家集就热闹了。本来群众就有情绪,这些人又一煽风点火,柳家集上访的大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柳全玉组织人上访,觉得规模越大、人数越多上面就越重视。他要柳圈儿去做我干娘的工作,说只要凑个人数,管她吃喝。他知道我干娘不爱做饭,只要有吃有喝啥活儿都干,于是他就拿吃喝做诱饵让我干娘去上访。柳圈儿知道我干娘的脾气,他跟柳全玉说:这事儿啊,要让我去做工作可以,得破费点。我只负责把她薅(叫)到车上。其他的,就看你的啦。
柳全玉说:中,反正咱收的有钱。你可以花点,但不能花多了。
于是,柳圈儿就掂了几根麻花去了我干娘家。他一进门就说,锨儿他娘,你的门咋成天关着啊?俺去集上了,看你家开着门,进来串串门儿。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咋还拿着礼啊?
拿啥礼,学习才给俺买的。俺牙口不好,给你吃算了。
我干娘说:恁孝顺啊。给俺,俺就要。
柳圈儿说:你那话说的,咋恁不中听啊?
我干娘笑着说:俺说学习哩。你咋往自家身上揽啊?
柳圈儿说:乱(开玩笑)啥啊?锨儿他娘,明儿个(明天)都去县里听戏,你去不去?你不是好听戏吗?听说有几个人准备进城听戏去,俺就想叫你一块儿去。
咋去啊?
有车,他们几个租的车,到时候俺来喊你。
柳圈儿脑袋瓜儿好使,怕我干娘反悔,就没说上访的事儿。反正他给柳全玉留的有话把儿。
第二天一早,我干娘找到她的黑直贡呢夹袄,这是她走亲戚时才穿的好衣服,又换上柳桂儿给她买的新皮底鞋。找到她的竹篦子刮了刮头,用手蘸点水,抿了抿额头上的几根乱头发。收拾好了,准备跟着柳圈儿进城看戏。
一上车,柳全玉就开始安排,到县里见了领导咋说。他说:得往狠里说,有一说成十,不然引不起上面重视。咱要是不把柳学成告下来,他不是还继续腐败啊?弄不好还打击报复。到时候,大家都倒霉。打蛇打七寸,一下子要打死。不然,要遭蛇咬的。县里不解决,咱就去市里。
我干娘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看柳圈儿,柳圈儿不看她。她就问柳全玉,不是去听戏吗?你咋越说俺越糊涂啊。这是干啥去啊?
听谁家的戏啊?上访去。圈儿哥没给你说明啊?
停车。俺下来。上访告状的事儿俺不干。
柳圈儿说:有吃有喝,来回坐车,又不叫你出面。要不,咱趁他们的车,他们告状,咱去看戏。
不中。柳圈儿,依俺说你也别去。柳大成待你不赖,你俩搁了半辈子伙计,不看僧面看佛面。人家学成也是个好孩子,他有不对的地方,跟他说。咱集上安安稳稳多好,非得上啥访、告啥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