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树事件”发生不久,我干娘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那天,我干娘到太昊陵去为柳铁锨拴娃娃。走时,安排柳英儿去打面。柳英儿高高兴兴地答应。
胡翠华跟柳铁锨结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他俩都没多大的毛病,就是柳铁锨精虫量偏少。我干娘心里着急,就悄悄地去了太昊陵,想给他们拴个娃娃。那时,太昊陵正在修建,还没有正式收门票。但是,烧香朝拜的人已经络绎不绝,拴娃娃的人也不少。
我干娘把拴好的娃娃送给了铁锨,就回家了。回到家里,柳英儿正在家里哭呢。我干娘就问咋了?上午还好好的。
柳英儿不说话,只是哭。我干娘最烦谁哭了,有啥过不去的事儿啊?哭,哭,哭。她掂起笤帚就朝柳英儿打去,谁知柳英儿不躲不闪,任她打。她打了几下就没有劲儿了,放下笤帚下地薅草去了。下地回来,柳英儿还在哭。她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到底说话啊。柳英儿倒是有些仿她娘的性格。哭完了,没事儿一样,把面卸了,干活儿去了。
原来,柳英儿从那次打面回来,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后来,柳英儿每次去打面带的粮食越来越少,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回来都跟过年一样高兴。我干娘也没有在意。
这次,柳英儿去打面时,没有见到周志向,见了周志向的妹妹周春英。周春英自然也认识柳英儿,知道一点关于柳英儿和周志向的事儿,心里对柳英儿就有了看法。托人说媒你不同意,不同意也算了,还跟人家眉来眼去的。啥人啊?就觉得柳英儿人品不好。
柳英儿哪知道周春英的想法啊,她没有见到周志向,心里就很失落,心不在焉地装面。没出门,面袋子就滑了下来。周春英说:你的面马上掉了,就打这一点面,还值得跑一趟?
柳英儿停下车子,把面往上提提,转脸对周春英说:咋没见你哥啊?我上回打面还欠他的钱哩。
柳春英说:把钱给俺吧。俺哥不在家,去相亲了。媒人都催好几次了,再不去,就把人家得罪了。
哦。柳英儿应一声,拉上车子走了。
周春英在后边喊道:你给的钱呢?柳英儿车子进家,没有卸面就扑在床上哭了。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场景。
过了几天,面吃完,柳英儿说啥也不去打面了,我干娘只好自己去打面。打面回来,她对柳英儿说:英儿,人家老周家要娶媳妇儿了。那凤凰戏牡丹的大红洋布“盖的”(被子)单子,好看着呢。你好好地干吧,等你出嫁时,咱也扯这样的“盖的”单子。
柳英儿听了“哇”的一声哭了。我干娘就奇怪了:你这闺女,人家结婚是喜事儿,你哭啥,咒人家啊?
就咒他,不得好死。
你说你啊,人家提亲你不同意,人家结婚你哭啊咒啊,人不兴这样。闺女啊,娘这辈子就信命,你不愿意,说明你俩没有缘分,不该成一家。也没啥好哭的,别哭了,他娶他的,咱嫁咱的。明儿,娘给你找个好婆家。你俩没缘分,你若跟上他,不定会出什么事儿的。
柳英儿说:谁跟他了?俺一辈子也不嫁人。说完,关上了里屋的门,哭倒在床上。
周家的喜事儿红红火火地张罗着。临近好日子时,周志向去柳英儿家里借板凳。那时候,农村办事儿不像现在有专门租赁桌子、板凳、盘子、碗的,都是全村挨家借桌子板凳的。当时,我干娘不在家。我干娘进院时,他们两人正在屋里说话,柳英儿好像眼睛红红的,刚哭过。周志向看我干娘进了院,就掂着条凳出来了。他慌慌张张地说:婶儿,你回来了?我来借您家的条凳子。
好,好,啥时候的“好”(结婚的日子)啊?
大后天,到时候请您受头啊。
周家娶媳妇的头天晚上,人来人往的煞是热闹。柳英儿磨磨蹭蹭地不睡觉,我干娘就说,人家娶媳妇,你慌个啥?睡觉吧,明天早上起来把玉米地里的草薅薅,你姐家里的老水羊要下羊羔了,咱牵回来一只,明年下了羊羔,再还她。
柳英儿说:好,明天一早俺就去俺姐家给她说说。
还差一些时辰呢,慌啥啊。
先去说说呗。我干娘以为柳英儿伤心周家的婚事,就应允了柳英儿去她姐家。
第二天早上,我干娘刚吃过饭,还没有刷锅,柳鲜花就急急地赶来了,进门就说:婶子,柳英儿呢?
柳英儿去她姐姐家了。咋了?你这着急上火的?
真是急死人了。这周志向,昨个儿还好好的人,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人了。你说,这娶亲的人马都在那儿等着呢,新郎官没了,还娶个猴啊?
哎,俺说,鲜花,可不敢乱说啊。他不见了,跟俺柳英儿啥关联啊?
说实话,老婶子,我也不敢肯定他们是不是一起走的,才来你家里看看。你说柳英儿去了她姐家,我也相信。但是,现在柳英儿不在家,咱都不确定啊。你看,杨寨离这不远,烦劳你把柳英儿叫回来,谁也不会说啥了。
我干娘觉得有些蹊跷,这柳英儿平时去她姐家的时候不多。因为那个杨振坤不待见柳桂儿,娘家的人去了也没有多少好脸子。所以,他们没事儿就不去她家。这柳英儿咋就想起来去她姐家了?说要羊羔子不瞎话,也不是非得今儿去啊?
我干娘心里犯嘀咕,对柳鲜花说:鲜花,你先别说啥,俺这就去杨寨,把柳英儿叫回来。
柳桂儿正在地里薅草,看到她娘急急忙忙地赶来,以为出了啥事儿。柳桂儿家的地就在杨寨通往柳家集的路边上。柳桂儿连忙赶到地头,喊住了她娘。
我干娘第一句话:柳英儿呢?
柳英儿没来啊?我干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不说话。柳桂儿吓坏了,说:娘啊,咋了?柳英儿出啥事儿了?
过了一会儿,我干娘长出了口气,“嘿嘿”一笑说:事儿都出来了,说啥也没用。也好,该是一家人,谁也扯不散。你说这闺女,咋非得等到人家成亲这天啊?早些时候干啥去了?真丢人啊,周家还不骂死俺啊!一集人都得戳俺的脊梁骨。
柳桂儿说:你说的啥啊?到底咋了嘛?
我干娘说:没啥事儿。说完,起身就回去了。柳桂儿在后边喊着:娘,你上家去啊,吃过饭再走。
我干娘回到柳家集,先到了柳铁锨家里,跟铁锨说:俺要去柳桂儿家住一阵子,你等会儿把俺的门给锁上。柳铁锨说:你出来时咋不锁上啊?
忘了,不想拐回去了。我干娘不等话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好,好,你先走吧,等会儿我就去。铁锨朝门外应承道。
我干娘回到家里,把院子的大门一关,锁挂在门鼻子上,倒在床上就睡了。不多时,柳铁锨就把她家的大门给锁上了。这时候,柳铁锨还不知道柳英儿的事儿,更不知道他娘就在屋里睡觉。待柳鲜花再来时,我干娘家的门已经上了锁。柳鲜花就去了柳铁锨家,柳铁锨听闻此事,就关了理发店的门,去了杨寨。一见柳桂儿,才知道她娘和柳英儿一块儿丢的。
我干娘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星期,白天睡觉,晚上吃饭。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柳铁锨啥时候来,门都是锁着。他找遍了所有的亲戚,就是不知道他娘的下落。心想,反正柳英儿跟着的,也不会出啥事儿。直到周家传来了周志向确实和柳英儿一起走的消息,我干娘才夜里跳出院墙,把门锁打开。
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周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没有人再来找我干娘要人,我干娘自然也不敢找人家要人。
柳英儿回到周家后,周家人虽说认了这个媳妇儿,终归心里不太熨帖(舒服)。柳英儿心里借盐的阴影暂时隐匿,摆在她面前的是如何面对她娘。
我干娘觉得简直是奇耻大辱,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人家提亲你不同意,人家结婚你又跟人家私奔,太不照道走了。于是,坚决不认这门亲戚。
周志向和柳英儿回来的时候,没有敢来家,让柳英儿一个人掂着东西“回门”。我干娘把东西扔到了大门外面,把门从里面锁上。
柳英儿想,等过年的时候,她娘就消气了。她和周志向回来的第一个春节已经有孕在身了。大年初二,她提着东西去看老娘,没有进去门儿,东西又被扔出来了。柳英儿坐在她娘家的大门口上哭了一场。
柳英儿仿她娘,脾气也很倔犟,第一年不让进门,第二年还去。她不能让人家说她没有娘家人。第二年重演了第一年的场景。
十年啊,柳英儿像跟她娘较上了劲儿,一直演绎着同一场戏。每年大年初二她都回娘家,都不进院,都是坐在娘家的大门口哭一场,哭完把东西搁下就走。我干娘也同样,看柳英儿走了,才出来把东西扔得远远的。
周志向自然不敢踩她家的门槛半步。
后来我干娘和柳英儿和解,还是因为她的腿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