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娘大概生于1925年,今年八十四岁。籍贯、父母、生辰、姓名皆不详。
我干娘七岁那年,大概端午节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娘带她去柳家集她姨家借粮食。
那时的柳家集就有些名气了,不是因为集的规模,而是因为有一户大家。这户人家当家的叫柳老歪,其实柳老歪长得很齐整,就是心眼多。柳老歪本名柳德山,据说当时生意做得很大,除了药铺、当铺、绸布庄,还参与了军火买卖。就像四川大邑因为刘文彩而有名一样,柳家集是因为当时的柳老歪而有名。柳家集开始只是一条小巷子,几家铺子,大都是冲着柳老歪家的需求而来。这条小巷子在柳家大院的下手,后来渐渐地形成了一条街道,附近的庄户人家也赶这集。赶集的人多了,临街的铺面也就多了起来,锅盔、蒸馍、油果子、胡辣汤等各种吃食一应俱全。再后来,黑河那边靠近柳家大院的地方,偶尔也有货运,便有了一个小码头。码头形成,人气也渐浓了。
一说去柳家集的姨家,我干娘便欢天喜地,大概类似现在的孩子去游乐园。她们娘儿俩去时高高兴兴,回来时我干娘她爹已经倒在血泊里,家里翻箱倒柜的一片狼藉。她娘明白了,孩子她爹曾经贩过烟土,可能是被土匪盯上了。那时候遭匪、抄家、丧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我干娘的娘,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望着七岁的闺女,不知道没有了男人,将来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她家里没有地,男人在时农忙期间外出打打短工,农闲时走村串户贩点针头线脑。她在家里帮着人家做点女工,挣点零钱,换些油盐勉强度日。
男人没了,天就塌了。她看着冰冷僵硬的丈夫,一滴泪都没有。尽管已经到了夏天,但她身上的津液好像都变成了冰坨坨。面对日子,她一下子撞到了墙上,撞碎了一切。埋葬了丈夫,吃完借来的粮食,下地挖了三天野菜,又吃了三天的倭瓜叶,她就躺在床上吐绿水了。
她拉着我干娘的手说:去柳家集你姨家吧,就说你娘说的,将来做她的儿媳妇,你还能有个活命。
我干娘,一个七岁的孩子,走了两天,才到了十几里外的柳家集,见到了她姨便昏倒在地。当她被两碗小米汤灌醒后,就哭了。她姨问她怎么一个人来了?她说:爹死了,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娘让我做姨家的儿媳妇。她姨没说话,搂着她哭了。哭完之后,到馍囤子里拿了一个白蒸馍,让她吃。她姨家在集上开了个蒸馍铺,日子还能凑合下去。待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个白蒸馍,她姨已经套好了小驴车,和她一起去了她家。她们赶到时,两间草房已是人去屋空,她娘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从此杳无音信。她们娘儿俩坐在地上痛哭了一场,就打道回府。临走时,我干娘没忘拿上她挖野菜的小笆斗,跟她姨说:姨,俺会挖菜,还会烧锅。俺能替您干好些活儿。
她姨没有说话,只是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把她抱上车,甩动着驴鞭上了路。
我干娘从此成了她姨家里的童养媳,算是比她大两岁的表哥葫芦的媳妇。我干娘的姨家有三个孩子,除了她小丈夫兼表哥的葫芦,还有一个和她同岁的表弟倭瓜,一个小她两岁的表妹菜花。她的小丈夫葫芦,对突如其来的表妹兼媳妇,并没有特殊的恩爱,相反表现出一种本能的敌意。他的敌意来自那个白蒸馍。他们家虽然开着蒸馍铺,日子并不富裕,平日里只吃麦麸子和粗粮,从来不吃白蒸馍。他看到这孩子一到他家就吃到了白蒸馍,心里十分忌恨。
馍匠柳的日子过得很匆忙。他三天上集籴一回麦子,一回籴六斗,然后要淘净晾干,晾干后就磨成面。一天磨两斗麦子,磨是他们自家的大石磨,家里的那头毛驴是拉磨的主要劳力,孩子们都要帮着推磨。麦子磨好,箩下的面蒸馍卖,箩上面的麸子就是他们的口粮了。照常,是我干娘她姨头天晚上就用面头(头一天发的面,留一小块作为第二次发面的酵母)和一块面发着。他们从来不用“酵子”,因为“酵子”容易发酸。三更时她姨夫起来结面,待到四更时,她姨要起上两三回,看面是否开透。如果面开透了,他们便开始盘面,面盘到柔如棉花、韧如糖稀时才算刚刚好。盘好面,还要长一个时辰,才能再揉馍。揉馍时,火就得生开,揉好的蒸馍放在盒盘里长着,长到手拍馍像拍在棉花瓤上一样暄,就可以装馍了。待天放亮时,热腾腾的白蒸馍就可以起锅了。她姨夫用独轮车推着馍囤子赶陈州城的大集。大集散了,剩下的再回柳家集卖。她姨夫除了籴麦子、推磨、盘面,还得劈柴、赶集。
我干娘的活计是从烧锅开始的。她通常是两眼酸涩时就被喊起来,迷迷糊糊地坐在锅灶前,晕晕乎乎地烧锅,只有等到蒸馍起锅时才张开了睡意蒙眬的双眼。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暄腾腾的、发着光色的蒸馍拾到簸箩里,稍后放进蒸馍囤子里被姨夫带走。从掀开蒸馍拍子那一刻,我干娘就开始用眼睛“吃”蒸馍了。虽然是用眼吃,但是口水还是不停地涌出。在她姨拾蒸馍时,她的口水是不能吐出来的,只有不停地咽下去。肚子被不停地空吞激怒了,“咕咕”地抗议。我干娘毕竟还是个孩子,有时候白蒸馍把眼球都吸鼓了,看到忘情处,就被姨呵斥一顿。她只得忍受着肚子的叫唤,起身收拾蒸馍用的家什。可是,不管她肚子怎么叫唤,不等全家起来,她是吃不上黑窝头、喝不上蒸馍水的。
馍匠柳家的孩子,见过太多白蒸馍,吃到的却太少。因此,吃一个白蒸馍是他们切实又渺茫的希望,偷馍就是惯常练就的本领。可是,馍匠柳家里的蒸馍是有数的,一斗麦子磨三十七斤半面,一天两斗麦子的馍,一共是三百七十五个。揉馍时数一次,装笼时数一次,装囤子时又数一次。一锅多少蒸馍像他们的指头一样刻在潜意识里。少一个蒸馍对于馍匠柳家来说,就是一件大事故。因此,孩子们偷一次馍要冒很大的风险,每一次挨打都是蒸馍惹的祸。
那天,馍匠柳进城里回来得有些晚。大雾像滚滚浓烟,模糊着行人的视野,赶集的人不多,蒸馍卖得也不好,他的心情像身上的马褂一样被大雾打得湿漉漉的。他怀着潮湿的心情,劈着同样潮湿的木柴。
劈了一会儿,他便觉得浑身黏糊糊的,里边的湿跟外边的潮搅在一起,从里到外的湿黏。他扔掉了手里的头,脱掉马褂,闷声闷气地蹲在捶布石上吸烟袋。一袋烟抽完,他喊葫芦给他盛碗蒸馍水。葫芦走进蒸馍房,不一会儿端着个空碗出来了,附在他爹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什么。馍匠柳一脚踢飞了脚下的劈柴,冲进了蒸馍房,继而就传来了响亮的耳光,接下来是我干娘凄厉的哭声。
我干娘她姨知道后,更是怒火万丈,让我干娘在一块土坯上跪了几个时辰,直到她晕倒在地上才算了事。她姨流着眼泪说:俺养的是儿媳妇,不是家贼。再少一个馍,你就从这个家滚出去,想死哪儿死哪儿。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我干娘什么都不敢说,但她明白了:倭瓜告诉她,娘想吃馍哩,让她拿一个送到堂屋里。其实那是他们几个设的圈套。当然,她还不知道,她姨根本就不在堂屋里,堂屋里等候的是葫芦和菜花。如果她把馍送到堂屋,他们就能过一回嘴瘾。这一切的总导演是葫芦。
这场惨痛的教训不但治住了她,而且还有一项新任务,就是看住她的表兄妹们。我干娘的日子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