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干娘家出来,柳大成就跟柳圈儿、柳倭瓜商量处理我干娘的意见。待柳倭瓜走后,柳圈儿说:支书,你犯了一个低级错误。
柳大成说,咋了?
咱商量这事儿咋能让柳倭瓜参加啊?他是她兄弟啊。
他是班子成员,咋不让他参加?倭瓜老实,不会出卖组织,你别把人想得太落后了。如今这年代,夫妻、父子,因为立场闹翻的多得是。
你别忘了,倭瓜的老娘跟着他嫂子啊。
跟着她咋了?该咋斗她咋斗她,斗她跟他娘啥关系?
不是。这……柳圈儿不再说了。可他还是想不明白,如此老到的柳大成,咋能犯这样幼稚的错误?他的意思是,老娘跟着我干娘,倭瓜不为他嫂子,单为他娘也会通风报信的。这柳大成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他不会是故意的吧?为什么?他跟柳司令有啥“秧”儿?
第二天,我干娘照常上工。早上打饭时,柳乔氏讥笑说:你还吃啊?夜里还没有吃饱啊?我干娘也不吭声,只是把碗伸过去,柳乔氏就往她碗里挖了一小勺白水冬瓜,放了两个小黑面卷子。
我干娘虽然有些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生,她知道这事儿肯定不会就这样完了。吃过早饭,她正准备上工,倭瓜装着上茅房,走到了我干娘身边,说:嫂子,晌午准备斗你哩。
我干娘顿时慌了,说:老天爷,咋办啊?葫芦说:别吱声,你得装着不知道,要不然,俺就遭殃了。
那天上午,我干娘领着妇女打第三遍棉花杈子。她心神恍惚地掰着棉花杈子,掰着掰着,就把果枝也掰掉了。临近中间休息时,她竟然把一棵棉花掰得只剩下秆了。我亲娘看见了,惊讶地说:锨儿他娘,你咋掰光了?有啥事儿吧?队长看见了肯定说你搞破坏。还不得开你的批斗会啊?
啊?批斗会?我干娘猛然一惊,接着万分沮丧地说:前进他娘啊,俺不得法(不舒服)哩,可能是吃啥吃坏了肚子,想冒肚(拉肚子)。
我亲娘说:俺家里有“黑白丑”(中药),你拿去熬点茶喝喝。
我干娘说:中。我亲娘就把我干娘的那棵光秆棉花薅掉扔了。这时候,队长过来通知开会。
我干娘对我亲娘说:你先去吧,俺得屙屎去。谁要问你,就说俺冒肚哩。
会议开始了,柳大成主持会,说要给大家洗洗思想(脑子),有些人卖社会主义的赖,说吃不饱,说金不如锡(今不如昔),这是柳老冒(焊茶壶的)的话,这话只有柳老冒能说,其他的人谁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反革命。他说完主持词,接着说:下面让柳副书记讲话。柳大成的精明就在于此,只要是针对个人的事儿,向来都是让柳圈儿上。这也是柳圈儿在集上威信不高的原因。柳圈儿明知道是个圈儿也得往里跳,就像马戏团的狗钻圈儿一样,训练成的。他自己也没办法,说下一次不干了,把不住到了下一回,他还得乖乖地听柳大成的话。除了倭瓜执政的那几年,柳圈儿才算扬眉吐气。
柳大成已经说了让柳副书记讲话,柳圈儿只好接着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牛鬼蛇神扫地出门。鱼塘的鱼多,一挖一箩头,你一吃就扎嘴,那是集体的。地里的瓜多,你一吃就犯罪,那是大家的。把偷瓜贼柳全玉揪出来。
果然是开批斗会。不过,先上场的是焊茶壶的柳老冒家的二儿子柳全玉。柳老冒能说的话,他儿子是不能做的。柳全玉被拉上会场,原因是他夜里偷“绵菜瓜”被逮住了。柳全玉被勒令举起双手,嘴里咬着一根“绵菜瓜”,而且“绵菜瓜”还不能掉在地上。掉在地上就得咬着那着地的地方,着地的地方肯定都是泥。他只得一边举着双手,一边使劲儿地勾头,用胸脯抵着“绵菜瓜”以防掉到地上。有些人开始起哄,推来搡去的。大概是柳全玉被推倒了,但是还衔着“绵菜瓜”不肯丢掉。围观的人开始踢他,他便在地上滚来滚去。可能是牙齿被磕掉了,或者嘴唇被磕破了,总之满脸是血,满脸是泥,嘴里还继续咬着瓜。柳大成看火候已到,便给柳圈儿使个眼色,批斗便告一段落。这次斗柳全玉不光因为偷瓜这一条,柳全玉属于农村所说的“圣人蛋”。他原先是生产队长,打完场垛完垛,各生产队就评比哪个队打的粮食多。到了人家粮食茓子跟前,他就倚着茓子故意晃荡,说这麦真暄乎啊,弄得干部们都下不了场。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假的,都不说,他偏偏逞能说出来,不斗他斗谁啊?其实柳大成还是有胸怀的,不计较他是谁的儿子,那脆生生的笑声并没有影响他的前程,还让他当了生产队长,是他自己不照道。
柳圈儿接到柳大成递来的信息,只好又接着说:先把破坏分子柳全玉拉下去。下面,批斗落后分子柳司令。他把柳司令怎么偷的红薯,怎么开的小灶,怎么反党、反社会主义,上纲上线地理论一番。最后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斗死去球”(斗私批修),把落后分子柳司令拉出来。可是,怎么都找不到柳司令的人影儿,我亲娘一看这架势也不敢吭声了。找不到我干娘,柳圈儿只好自己继续说:柳司令害了资产(本)主义思想病,要把这种人打入万丈悬坑(深渊)……柳圈儿实在没有话讲了,就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三面红旗,这个这个,大跃进,这个这个,为人民服务,这个这个,总路线,这个这个……
柳乔氏倒是真冒肚,柳圈儿一“这个这个”,她就撑不住了,跑到了大伙后面的芝麻地里去解手。她拉完屎,掐一片芝麻叶擦屁股。她一掐芝麻叶,就拉动了芝麻秆,一棵芝麻秆晃动,牵动一片芝麻秆晃动。这片芝麻秆晃动不要紧,她便看到了前面蹲着一个黑影子,心里一惊喊道:谁啊?我干娘心正“嗵嗵”跳呢,柳乔氏这声喊,吓得她魂飞天外。不过,她还不迷,赶紧褪下裤子,待柳乔氏走到跟前,她怯声怯气地说:学成他娘啊,俺冒肚哩。柳乔氏一边束腰,一边说:斗你,你冒肚哩,不净是推屎装尿吗?怕是故意逃跑的吧?
柳乔氏系好腰带最后一节,把长头往腰里一塞,就对着会场喊:快来人啊,锨儿他娘在这里。我干娘一听她喊,提上裤子就跑,一直跑到南地的小河沟里,蹚着水就过了河。过了河,就到了胡老家地盘里了。柳大成能耐再大也不能跑到人家地盘里搜人。
我干娘躲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回家。她对两个孩子说:吃饭时就去大伙上打饭,有人问起,就说娘一夜没回来。第二天,孩子们按照娘的安排,吃饭时就去了大伙上。大人有错孩子没错,还得让他们吃饭啊。吃完饭他们也不回家,就在大伙院里玩儿。第三天,倭瓜就跟铁锨说,让你娘回来吧,不斗她了。她不进家,你奶奶咋办啊?估计柳倭瓜在柳大成那里求了情,或者是柳大成故意放她一马。
我干娘东藏西躲时,就后悔不该偷集体的东西。那是集体啊,如果都去偷,还不偷完,那集体还是集体吗?饿,也不是理由。这年份谁不饿?大家都饿,人家都没有偷,咋就你偷了?为老娘也不是理由,老娘是自家的,东西是大家的。谁家没有老娘啊,不能因为自家老娘去偷集体啊。再说,除了老娘,偷的东西她也吃了。说到底,她还是思想落后,该挨批斗。以后,她再也不偷集体的东西。
第三天黄昏,我干娘回到家里。她想,如果大队还要斗她,她就不跑了,准备着挨斗。偷了东西就得挨斗,这是大直理儿。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斗了就斗了,总比到处躲着心里踏实。
我干娘一进院,一股子臭气扑来。她连忙走到了婆婆跟前,看到老婆婆脸上、身上,到处是黑糊糊的东西,臭气就是从这黑糊糊的东西里发出来的。原来,老太太完全傻了,拉了大便自己玩儿。她听到我干娘说话,还嚷嚷要吃白蒸馍。我干娘没有办法,就挑了几挑子水,给她洗洗,又找来早年葫芦的棉裤给她换上,把她给葫芦做的蓝布大衫子的大襟子铰了套在她身上,剪下来的布垫在身子底下。
自此,老婆婆每天拉了大便到处抹,我干娘就多了一项任务,给她擦屎刮尿。有时候,擦着擦着老婆婆就把大便抹在她的脸上、头上,还嚷嚷着要吃白蒸馍。
那天倭瓜去看老娘时,我干娘正给她擦洗,就让倭瓜把水倒掉再换一盆。她刚把老婆婆的脸擦了一把,老婆婆又抓了一把大便抹在她的后背上。我干娘没有看见,只觉得臭,她让倭瓜把盆放得近些。倭瓜弯腰放盆时,老婆婆也抹了他一身。
倭瓜回到家里,月桂说:哪儿弄的一身臭气?倭瓜说没有啊。月桂说你出去。倭瓜出去,臭气就没了。她又说:你进来。倭瓜进来臭气又来了。月桂说:转过身。倭瓜就转过身。月桂又说:出去,出去,熏死人了。你身上在哪儿弄的屎啊?瞧你那熊样子,赶紧去濯濯,不弄干净别进屋来啊。倭瓜打水回来,把盆里的冰碴子磕掉,把小棉袄扒了,光着膀子去屋里找个破布单子披上,自己就着井温水濯棉袄上的屎结巴。月桂不知道倭瓜又给嫂子送了啥,站在门口酸溜溜地说:又上东院了吧,不沾光能回来?俺看你干脆搬到东院算了。你的亲人都在东院哩。
倭瓜就恼了,说:撕叉你的嘴,老娘你不管,还说风凉话。月桂接着说:你个龟孙家儿,你娘向偏你咋不说?自俺进了这个门,就多嫌俺。俺没骂你,你还骂俺哩。你是拿老娘当借口啊,不定想干啥勾当呢。月桂是有名的臭嘴,不骂人不说话。
倭瓜气不打一处来,放下手里的棉袄,光着膀子跟月桂打了起来。不知道倭瓜打到月桂哪儿,只听月桂杀猪般号叫,接下来就是亲亲娘、祖奶奶地骂开了。我干娘听到了骂声,“嘿嘿”一笑,也不过去劝架。她知道月桂真该打,不尽孝也算了,还乱嚼舌头。其实,倭瓜也不敢轻易地动手,不是月桂拼得急,他也就忍了,过日子,哪能成天打架啊。我干娘想,反正月桂个大,吃不了多少亏。倭瓜也得长点士气了,男人啊,脸朝外,总得撑点摊,立住门。馍匠柳家,老大葫芦没在家,倭瓜就得顶起来,哪能由着月桂胡闹?
下午时,倭瓜满脸伤痕地来到东院。见了我干娘说:让咱娘跟俺一段时间吧。我干娘说:月桂能同意?
由不得她了,不能啥事儿都顺着她。
她能这样给咱娘擦屎刮尿?
倭瓜说:俺干。娘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总让你一个人伺候,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干娘说:你一个大男人咋能干这活儿?咱娘真跟了月桂俺也不放心。俺没有事儿,没有累死的人,多熬点眼就是了。咱娘就是想吃白蒸馍啊。倭瓜叹了一声气走了。他从小就想吃白蒸馍,谁都想吃白蒸馍。可是,这老太太蒸了半辈子白蒸馍,老了老了竟然念念不忘白蒸馍,也该是命里轮回。白蒸馍,成了他心里一个结。
我干娘替老婆婆擦洗了一段时间,就干出了经验,她像当年拴铁锨似的,把她的双手拴上,手可以自由活动,但是,够不到自己的大便。她又在那个老圈椅上挖了一个洞,把铰下的蓝布大衫子的大襟子缝上,盖着老婆婆的屁股,给老太太做了一个“便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