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大伙的第二年,“共产风”刮走了原本应该收下的粮食。要过共产主义了,要啥有啥,谁还在乎地里的粮食?于是,红薯到了季节没有人出,冻烂在土里。玉米棒子也埋在地下很多。大豆被圈在囤子里了,等来年煮熟了上地施肥。
犁地种麦时,红薯没有出,都翻到地下了。我干娘领着一帮妇女,着篮子去拾犁出来的红薯。柳大成看到了,说:谁派你这活儿了?到东地刨红秫秫疙瘩(高粱根)去。马上就犁那地了。
我干娘看到了翻在地下的红薯,心疼地对柳大成说:大成哥啊,这东西都是咱干的,埋了多可惜。
柳大成说:这不是你操的心,过共产主义了,全国都是这样。可别说那落后话啊。其实,他也想到了五谷庙里的菜团子。可是,政治啊。
我干娘嘟噜道:老天爷该恼了。你没听老年人讲啊,说过去麦子长九个头,打的粮食吃不完,一个妇女用烙饼垫在小孩的屁股底下当尿布。老天爷一恼啊,那麦子就剩下一个头了。
柳大成喝道:宣传封建迷信,找批啊你。
我干娘自言自语道: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活不成。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人道也得照着天道走,不照道,会遭报应的。
我干娘还是听了柳大成的话,领着妇女去东地刨秫秫疙瘩去了。她觉得柳大成是党的人,他的话就是党的话啊,她得听党的话。新社会了,啥都改了,党自有党的理。
“浮夸风”还在继续刮,“卫星”还在继续放。水稻亩产3.49万公斤(实际66公斤),芝麻亩产3 210公斤(实际23公斤),棉花亩产953公斤(实际11公斤),大豆亩产1.64万公斤(实际77公斤),谷子亩产7 541公斤(实际71公斤),红薯24万公斤(实际77.5公斤)。产量高了,上交国家的自然也多,交完公粮,口粮所剩无几。大伙粮食渐渐断续,开始了“瓜菜代”。孩子们在饭场里玩耍,吃饭就开始唱“联儿”(民谣)。柳铁锨唱道:筷子沏猛子,捞个红芋梗子。筷子一撅,捞个红芋叶。柳大成的儿子柳学成也唱:大伙上的馍洋火盒,大伙上的面条捞不着。我哥史前进也唱:糊涂锅里照月亮,小孩喝了尿床上。爹也打娘也骂,社会主义过的啥?
柳乔氏听到我哥唱“社会主义过的啥”,就走出灶棚,在我哥的头上打了一下。我哥头一拧说:又不是俺一个人唱,咋光打俺?您家柳学成也唱了,你咋不打他啊?
你个小兔崽子,你唱的是反社会主义。谁反社会主义俺打谁。我哥心里不忿,骂了一句:母老虎。拔腿就跑。柳乔氏迈着一双解放脚(先裹后放),小跑几步就喘气了,她停下来骂道:鳖孙家儿。
正好我干娘放工回来,听到柳乔氏骂人,以为是敲打她的,就对上火了,接道:你骂谁啊?柳乔氏本来就有火气,看见我干娘,更不顺眼了,说了一句:该骂谁骂谁。碍你腿肚子筋痛了?她们两人正磨嘴,倭瓜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对我干娘说:嫂子,柳支书找你哩。
找俺弄啥?俺没有缺工,也没有犯错儿,还挨人家的骂。
柳乔氏听说柳大成找她,心里又酸又怕,嘀咕道:扒脊梁还扒出名了,咋不扒了裤子给人家看。
倭瓜怕两人再骂起来,就挡在中间对我干娘说:让你去公社开会哩。
俺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看谁还能咋着俺!
倭瓜走了,她正要扛着铁锨上工,柳大成急急忙忙地赶来。他说:锨儿他娘,让你去你咋不去啊?
俺不去。那儿哪是俺去的地方?俺跟公家的人不沾边。
你必须去,陈社长点名让你去。开劳模会的,还有奖品,晌午公社大伙有肉,还有白蒸馍,人家想去还不得去哩。
真的啊?
可不是,你不去陈社长不依俺。
我干娘一听陈社长让她去,心里就乐了,笑道:那俺真去啊?
可不真去,俺跟你一起去。
算了吧,还是俺自个儿去吧,俺知道公社在哪儿。
我干娘确实因为光脊梁成了全公社的典型。那时候的人思想单纯,竟然没有人笑话她。如果是现在啊,唾沫也会把她淹死。不过,即使是现在,我干娘也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活的就是自己的心气儿。
我干娘一进公社大门,就看到一院子人,乱哄哄的。门口有个人问她找谁,她说开会的。那人就把她领到院子里一排桌子前登记。登记的秘书问她:哪个村的?她说柳家集的。
哦,你就是那个扒光脊推水车的柳啥?
俺叫柳氏令。陈社长给俺起的名。
柳司令(我们这里前舌音后舌音不分)?这么厉害的名字,怪不得啊。
这时陈社长正好过来,他说:啥厉害啊?秘书说:陈社长,柳司令说她的名字是您给她起的?
不是柳司令是柳氏令。陈社长笑着说。
就是柳司令。我干娘说。
陈社长想起了她领妇女打畦田的情景,说道:好,那就叫柳司令。别看这一字之差,意思就大不一样了,这才像你的名字。
于是,“柳司令”就赫然出现在公社发给我干娘的奖状上。我干娘戴着大红花,上了领奖台。奖品是:一个白搪瓷茶缸,一条白羊肚毛巾。那白瓷缸上喷着鲜红的“红卫人民公社”几个字,扇形的“红卫人民公社”下面是个大“奖”字。那白羊肚毛巾上也喷着同样的字。现在,那白瓷缸还放在我干娘的箱子里,不是至近的人不让看。
我干娘激动得走不成路,上台时差一点摔了一跤。一个童养媳,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啊。解放前,她差一点被饿死,差一点被活埋;新中国成立后,她披红戴花,上了公社的大戏台,光荣啊。她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痛,真的。好事儿咋都让她摊着了?啥也搁不住命好啊!下台时,她梦魇似的自言自语: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
台下一片哄然,不知道是在议论她的“光脊梁”,还是议论她的自言自语。
让我干娘没有想到的是中午饭。劳模都在公社大伙上吃饭,白蒸馍随意吃,还有冬瓜熬肉。天啊,比过年还暄泛(形容日子好)。我干娘是谁,她能干,当然也能吃,一口气吃了八个大蒸馍,盛了三碗肉。食堂的炊事员说:嫂子,别撑着啊。
我干娘临走时说:俺还没有吃饱呢,又拿了俩馍。我干娘确实没有吃饱,但这俩馍她没有吃,用白羊肚毛巾包着带回了家。
我干娘拿回家的两个馍,偷偷地塞给了她婆婆。她婆婆已经饿得有些水肿了,但是馍匠柳家的女主人拿着蒸馍没有马上吃,她的眼睛基本上失明了,她用手摸着,说:哦,真好,令啊,俺看这馍没有揉到劲儿。
嗨,别看了,再看那俩兔崽子就给你抢走了。瞎老太太赶紧咬了一口,然后就说:令啊,面开老了,也没有揉到劲儿。
好了,赶紧吃吧,一会儿倭瓜家的俩孩子来了,你就吃不成了。老太太这才三下五除二把馍吃了。待俩蒸馍吃完之后就问:令啊,还有没有?
没有了,都吃俺肚里了。
咋不再留一个啊?
留不住,再有了给你留着。我干娘因为这句话,老太太死时,哭得就地打滚。
我干娘这顿饭吃成了“传奇”,传说她一顿能吃十五个大蒸馍。一时间“蒸馍事件”盖过了“光脊梁事件”。因此,红卫公社的人形容谁能吃,都会说:“比柳司令还能吃?”
由此,我干娘就由柳氏令变成了响当当的柳司令。她也从一个童养媳,成了全公社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