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鬼乱
神会欺人么?
会。
在元慕阳问判官:“若我放开,我二人便能永做夫妻么?”
那个穿黄衣的判官点头,满殿的阎王判官都点头,是以,他确信无疑,放开了眠儿。然后,他瞥见了那一殿的阎王判官都露出狡狯笑容,悉知上当欲抢回妻子之时,黄衣判官袍袖一挥,他身子便飘了起来,被挥进了不知名的洪流之中。
“眠儿,眠儿,眠儿!”他想抓住也向他伸出手向他奔跑过来的妻子,但无力扭转那股洪流的吸纳,眼睁睁看着妻子越来越远……
“行了,别叫了,本神医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你救活了,你也给我一点意外的反应,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叫眠儿,眠儿就在你里边躺着,想见她自己睁开眼来看!”
这一串聒噪声,他只准确听到了“眠儿就在你里边躺着”,随即,熟悉的一切皆入目来。
“我在哪里?”
“当然是你自己家里,难道是阴曹地府么?”季东杰自以为幽默的回之。
“眠儿?”他翻身,看到了苍白娇弱的妻子,“眠儿?眠儿她怎么了?眠儿……”
“她脉息还算平稳,呼吸也正常,全身更无任何伤痕,只是,一直睡着。丫头给她喂了一些汤水,也能给咽下去,但就是不醒,许是先前受惊过度了。”
脉息平稳?呼吸正常?他抬起可以活动的一手予以验证,是……真的。但,地府里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抑或,只是一个梦境?
此念方动,他始感觉到自己半边身子都打了绷带,动作稍大便痛不可当,“我的伤势如何?”
“很严重,你是被炸飞的碎石所伤,石片扎满了你的半边身子,失血极重。所幸得是,每一片都没伤及到经脉。更庆幸我没有按你所说的呆在庄里不动。你走了一刻钟,我越想越觉得你一个孤军深入会有不妥,便带着几个侍卫随后动身。没想到将进暗道之前惊动了凉风寺开解院的住侍,动起手来。我以针把他治住之后,听见轰炸之声。那当下,当然不必再走暗道,按着那声音向后山寻去,正见你抱着眠儿在火光中飞身出来。实话说,你那血淋淋的样子委实是把我吓了一个正着。”话说到这儿,季神医抚胸,余悸犹存。
“你只看到我们?”元慕阳眸眯了眯,“没有别人?”
“有。”
“有?”
季东杰点头,“当然有。”
元慕阳挑眉。
“你那一剑真是悬呢,只有毫厘之差便刺中她的心脏,但纵使如此,她也命在旦夕。不过嘛,有我神医在,自然能与阎王夺人,我把她给救活了!”
“……救活了?”
“当然要救活,她可是本神医的老相好。”
“你确定?”
“万分确定!”季东杰忍不住是得意洋洋,“不止把她身上的伤治了,脸上的伤也给治了。”
元慕阳想拱手,但力不从心,只得以诚意欠缺的淡淡语气道:“神医真是妙手仁心。”
“好说,好说。”季东杰喜孜孜地抱拳,“要说,她着实是费了本神医的一番工夫,治了她的伤后,我以针在她身上试了不下百个穴位,才把她一身内功给卸了,这可不是一般蒙古大夫能做到的事哦。还有,她脸上的伤,我可是试了十几种配药,方能让那道伤口不溃烂,不化脓,更……永远无法复原。”
元慕阳一点也不惊诧。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好不要得罪,一是小人,二是医者。小人远之,是因为达目的可无所不用其极。而医者,所谓仁心仁术,当医者将其心其术用在非为治人于活而是治人于苦时,得益于一身医术,比常人更易达成所需。
“那种人是生是死和我无关,我只关心,眠儿当真没有受伤?”
“当真没有,你把她护得很周全。”
“你在这边吱呀乱叫了半天,为何还吵不醒她?”
“我……”吱呀乱叫?季东杰拔出一只银针,呲出满口白牙霍霍,“你忘了你此时重伤在床要任凭本神医随手宰割了是不是?”
“嘘,别惊了眠儿。”
“你……”有友如此,夫复何哀?
“眠儿到底何时会醒?”
“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
那就好。元慕阳一颗心放了下来。
但一个一两日,两个一两日,三个……十个一两日过去,重伤的元慕阳已然可以下地行走自如,床上的春眠却依然阖眸深睡。
那边,季东杰将容毁体弱的蝶仙交给了前来索要主子的立冬,顺手也把另一个一并送上门来的蝶仙忠婢立秋的武功废除。
“我听当夜宿在山里的一个樵夫说,若非立冬姑娘,眠儿便跑不出那栋荒屋,也便可能遭到毒手。看在你这份恩情的面上子,你好姐妹立秋的性命我留下。她们的武功废了,一生也不可能再习武,且体质定会比常人还要孱弱,连行走都会艰难。立冬姑娘尚有武功傍身,好好照顾她们罢。且记,莫再行恶。”
立冬含泪称谢,叩头而去。
可不管外事怎样变化,春眠犹是未醒。
“她为何不醒,为何不醒?你不是说她一两日就醒?为何还不醒?”日复一日,元慕阳冷静无存,从容不再,他围着妻子转了又转,绕了又绕,咄向季东杰的口声,掺杂了些许惊惧。他怀疑,不,他笃信——那场地府之行绝非仅是梦境。眠儿所以未醒,就是因为魂魄尚在地府。既如此,可必驱他回来?难道地府冥神一定要看到人家夫妻分离方会快活自在?
“是呢,为何还不醒?能用的法子我都用了!”季东杰也没有了平日的潇洒诙谐,蹙眉望榻上人儿,愁肠百结。
“若眠儿魂魄始终不能归来,是不是又要就此长眠下去?”元慕阳失神喃道。
季东杰摇首,“不会……不会罢?”
“你是医者!”元慕阳大吼。
他这一嗓,也勾起了季东杰的光火,“我是医者,但我医病不医命,医身难医心!若眠儿就此长眠,也许是因为她认为如此比活着要好,你也不想想打眠儿回来之后,她所受的苦还不够多么?”
此话如锥入心,元慕阳怆然退步:眠儿认为长眠比活着伴他要好?因为他让眠儿受了太多苦楚,所以眠儿不想回来了?
“慕阳……”季东杰话出口便后悔了,瞅见他如此神色更觉不该,又忙改口安慰,“我只是一时口快,你若当真信便傻了。你对眠儿之心,眠儿对你之心,天地可鉴。你们坚定相守之心,必定能感动天地,让你们天长地久……”
坚定相守,感动天地,天长地久……这些话,除了在戏词里听过,还在哪里听过?
……你需要做的,不仅爱他和惜福,还须有满满的回馈。你要回给他同样坚定的相守,同样衡久的陪伴,明白么?
……这两个人能在一起着实不易,惊了天,又动了地,皇上为何不给这一对有情人多个保证?
皇后?!他猝然大踏步迈到眠儿专用来置放一些贵重物品的立柜之前,拉开下层抽屉,翻出一个精致匣盒,再开其锁,取了其内的黄巾包裹物什,而黄巾之下,质地似铜非铜似铁非铁、造型似狮非狮似虎非虎的令符,即为皇后央求皇上所赐之物。
眠儿那日说,它映着日光眼睛会动的是罢?他推开花窗,对着西方夕阳光辉,扬臂高举……
————————————————————————————
“判官大人,你不是说我上次回去之后,便可和相公白头到老,同年同月同日殁,他活到八十六,我活到八十的么?我为何又死了?”
“判官大人,你们地府的人没血没泪没骨没肉没心没肺,所以无事便戏弄凡人,看人家夫妻分离悲伤落泪来满足你们被扭曲了的口味对不对?”
“判官大人,承认罢,你们只是一群又疯狂又糊涂又寂寞又无聊的老头子,拿冷漠当脱俗,拿冷血当出尘,每个人看起来冠冕堂皇,实际是可怜可悲又无助……”
“判官大人……”
这一回,红衣判官似是铁了心,任她追前赶后,任她极尽讥讽,对她是睬也不睬,理也不理。
春眠越战越勇,越说词汇越是丰富,最后站在忘川之畔,掐腰长喊,“襄菊,你投胎了没有?没有投胎的话出来和小姐一起玩,咱们学那只顶厉害的猴子大闹地府!”
这些天,关于襄菊下落的话,她也问了不下百遍,但人家不给回话,还能怎样?求人不如求己。“襄菊,出来啊,还没有和小姐话别便一个人去走新生路,你也不怕你家小姐会想你么?襄菊——”
她如今既在阴间,便是鬼声,嗓音便不会如阳世为人时那般的软声侬语,何况,她是刻意拔尖拔声,放声出来实在不忍猝听。致使过路鬼差纷纷掩耳急避。
那些个新走黄泉路的鬼魂进得地府,原本因为思绪渐形沉淀抽空,个个都木着一张脸,茫着一双眼,被她这般搅闹,竟都衍生出了情绪,也随着她叫喊起尚活在阳世的亲人姓名来。一时间,真是鬼哭狼嚎,地狱景象十足。
“你你你真是……”红衣判官气急败坏现身,薅起春眠脖领便走。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杀……不,是有鬼要杀鬼啦——”
红衣判官虚空一点,消了她的声。
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无耻,卑鄙!她继续坚定不屈地以一双大眼睛进行无声控诉。
红衣判官走进她先前所住的那间斗室,毫不惜力地将她抛下,“你安静待着,再敢制造混乱,我不饶你!”
他话音甫落,陡听得外面哗声大起,“呀呀呀,有人打上门来了,地府有几百年不曾这么热闹了,快去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