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芳菲(三)
回到所住的院落,元芳菲定神细忖,想了半晌,想透了自己何以险溺寒塘。
环燕说,府里的三夫人与世无争,从不掺合夫人们的勾斗。想来,三夫人不是不想争不想斗,而是人家青睐更高明更上档次的争法斗法。在几位夫人为了一个男人临幸的密疏、所分月例的多寡打得头破血流时,她超然事外,坐山观虎斗之余,也把老虎的各样动作摸了个清楚。夫人们为了不让丑态显现在自家男人面前,收买下人报信,三夫人想必是收买下人不报信罢。本来,今儿个是人家三夫人收网的日子,要让女人们在男人面前风情尽去委婉扫地的,是她多事,破坏了人家的好事……
这样想来,也难怪人家要把她推到水里清醒一下了。
“小姐,奴婢求求您了,以后您别再做这种事,好么?今儿个要不是有二爷在,您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是啊,幸好有你家二爷在。”元芳菲临镜理妆,持篦梳理着一把青丝,随口问着,“你家二爷那个人,像是不喜言笑呢。”
“二爷的确不喜话说话,也很少笑,下人们见了二爷,都会不自觉的害怕。但伺候二爷的人都说二爷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份内的事都做好了,一年到头也不会被骂上一声。”
“但你们家二爷对你们大爷的夫人们,似乎不太友善。”
“……是罢,二爷不喜欢太吵。”
“有女人们的地方,就会有吵闹,皇帝后宫里的嫔妃个个都是贵族千金,不还是会打作一团?他嫌你家大爷的女人们太吵,他自己的女人们就不吵么?”
“二爷还没有女人……哦,主子的事轮不到奴婢知道,只是奴婢从来没看二爷往府里带过一个女人……”按规矩按礼数,她都不该对客人擅道主子家事,但这位元小姐实在太会诱拐,不知不觉地,自己便把话吐露了出去,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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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欧阳府于本府园中宴请宾客。
因欧阳南天的吩咐,丫鬟们把元芳菲硬给拉来,她由此也见得了这北地豪门的夜宴景象。
园中一处开阔的石板空地上,燃着一簇篝火,支起烤架,烤全羊的香气弥漫全场。林木之上,红灯高挂。轩台之间,管弦轻扬。亭间树下,席案广设。案畔所踞,皆是京地大商,聚集此处,为得是一场欢乐。正是今宵有酒今宵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南天兄是要把你这欧阳府建成百花园不成,那又是从哪里采了一朵花王过来?”有客对着元芳菲所在方向,醉眼乜斜,笑问。
欧阳南天大笑,“王兄还是喝酒罢,那朵花带刺,在下还没有真正采在手中呢。”
“南天兄也有采不下来的花么?想你府里的五位夫人,哪个不是一地的花王,还不都被你南天兄移植到了你这花园里?”王姓客人向那位美人一看再看,百看不厌,愈看愈是心痒难耐,趁着酒兴,不妨放浪形骸。“南天兄此时若不想不采,可否让在下先得头筹?”
“王兄何时也好了此道?”
大陇皇朝朝风谨肃,先皇在位之际,曾颁律法,凡贵族豪门易妾而寝者,属有违人伦,一律严禁,违者入狱半载。此法一出,无论哪一家行事,自不能再如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只是,暗箱操作从来为贵族豪廷擅长,此风虽禁未绝。而欧阳南天虽喜收集美人,对他人的美人却没有兴趣,也无意和人共享自己的。没想到,这个和结交已久从来以道貌示人的王连寿,竟有此等习好。
“欧阳兄既然尚未采撷,何不让在下先领芳泽?在下愿附千两白银,不,千金如何?”
“在下已经说过那朵花带刺了,王兄不怕扎手?”
“把刺拔光了,便也不扎手不是?”
“王兄既然有此雅兴,尽可前去一试。”他料定,元芳菲不会让这人好过。他也正好看看,那朵玫瑰花的刺儿到底有多硬多棘手。孰不知,此一念之谬,谬之千里。 ————————————————————————————————
元芳菲以手撑颐,对眼前北地男儿的酒态尽作欣赏。与江南男子相比,北人不止形貌动作有异,酒饭桌上更见不同。江南男子,手持白玉杯,作轻呡浅啜,走风雅一脉。此中男子,执觚倾饮,间杂豪笑数声,走狂放一路。此即一言水土,养一方之人,所谓风土人情当如是。
“美人,那方有乐有舞,为何一人坐在这偏僻角落不去与人共欢?”人影跌踬,有人不请自来,坐到了旁边空位。
元芳菲颦眉先瞥这醉态男子一眼,再抬眸诘向随行丫鬟,“他是什么人?你们欧阳府里的?”
环燕也怔住,眺向主子,那边却似乎未察这方动静,“这位是发字号的王老板,今晚的宾客,他……喝醉了罢?王老板,元小姐是我家大爷的客人,您要不要到别处去坐?”
“对,客人,娇客。”王老板全身无骨般地向美人依靠过去,“美人一个人躲在这里,是嫌太闹么?我知道一个安静去处,带美人去如何?”
这轻佻口吻,这玩亵姿态,元芳菲完全可以想到对方将她当成了什么人,嫣然一笑,“你从哪里看出小女子是可以任人带走的呢?”
“美人不笑美,一笑更美,单这一笑,在下便觉千两黄金花得值了。”远观,心痒难耐。近观,心痒更甚,一双手先摸向美人放在案上的素荑。
千两黄金?元芳菲向欧阳南天所在处冷冷一睇,手缩回袖里,避开了那只禄山之爪。“这位兄台何必如此猴急?这清冷月光之下,除了那些事,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
王老板邪笑,“可是,我只想和美人做那些事。”
她声放柔媚,“哪些事?”
“美人明知故问,该罚……”王老板涎脸亲了过来。
瓷器破碎之声作鸣,一只果盘四分五裂之后,未落地的一角握在一只纤纤素指之间,尖顶一端则抵在面前男人颈部脉上,“这样,还要罚么?”
“你——”
“你最好莫乱动,本姑娘学过几天医术,虽不成气候,找人经络还不在话下,我手向前一递,你颈脉便要断了。”
“小姐……”环燕被这情势骇得面无人色。
“美人……哦,不,是小姐!小姐莫气,在下只是一时酒醉,和小姐开个玩笑……”被尖利物逼在颈上,一身冷汗当即冒出,酒意亦一扫而空,王老板身子僵直,以干笑释话。
“是玩笑么?若本姑娘傻得不动,王老板这玩笑怕也要开到底了罢?敢问,你给了谁一千两黄金来买本姑娘呢?”
“玩笑,都是玩笑,小姐莫怪,在下陪罪,陪罪……”王老板嘴里惊颤支应,眼角力尽其能地向两边瞥着,亟盼有人助他脱了这困境。
如此响动,自是早已被人发觉,有人在原处兴味熠熠地观望,有人靠近了细观全程,有人高声噱笑,有人屏息期待……唯独,无人上前规劝。
元芳菲闲咳一声,王老板立时面无人色,“小姐的手莫动,莫动啊……这本是玩笑,千万别酿出什么祸事来,小姐手放下,容在下向小姐行礼认错……”
“是啊,小姐,王老板一定是醉酒失态,您放了他罢。”环燕做起了唯一的解劝者。
不放,难道还当真杀了不成?元芳菲收起了腕,道:“即刻消失在本姑娘眼前。”
王老板撑起有点虚软的腿脚,拔腿便走,但行没几步,感觉到投注自身的那道道或嘲或谑或鄙的视线时,方才生死一线间的恐惧陡然为羞恼所替,一时火充于胸,两步迈到篝火之前,拔下插在全羊身上的短刀,回身,嘴里一气不堪入耳的詈骂,冲了过去。
元芳菲正要离开这地,他一冲一骂,她如何防得住?
“王连寿,你住手!”欧阳南天断喝,身形从宾客头顶掠过。
主子发话,府里侍卫也出手相拦。
但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刀尖要擦过女子如花额面,欲救已不及时,一粒石子破风而来,不偏不倚打中了施暴者腕骨,也打偏了刀锋,呛声落地。
“欧阳府好客,从来不怠慢客人,也不允许出现伤客之事。王老板,你着实是喝醉了,把这里当成你的王府了罢?”欧阳北旭打树影中踱出,负手直立王老板面前,淡问。
“……是在下失礼。在下愿以两千两黄金向贵府买下那个婊……”突然接到欧阳北旭的寒冷目光,王老板未及思虑,已改了口,“在下愿买下那个女子!”回去了,还怕不能折磨死她么?
“她和你一样都是欧阳府的客人,王老板恁什么认为可以把她买下来?”
“客人?”王老板疑惑,转脸面对欧阳府另一位当家,“南天兄,她不是你……”
“她是客人。”欧阳南天道。
这四个字,决定了他必定要把这场亏吃下去。识时务者为俊杰,欧阳府得罪不起,王老板灰头土脸告辞。
元芳菲缓步,福礼道:“欧阳二哥,多谢你方才又救了芳菲一次。”
欧阳北旭淡道:“祸福自招。如果你不在这个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任他再如何借酒装疯,也找不上你。”
“……欧阳二哥教训得是,小妹受教了。”元芳菲煞是温顺。
欧阳南天目光一闪,“菲儿,你不必对二弟这般客气的。”
元芳菲陡感不妙,两只脚方要逃离,身子已被人重重揽过。
“菲儿既然是我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比二弟大上一截,你叫他一声二哥,不是要折煞他么?”
“你先放开……”
这一回,堵住她话的,还是男人的吻。而这一回,不再如蝶拂翼,而是不给她任何反抗之机的热烈吞噬。
元芳菲又羞又气又怒又恼,无奈纤弱之力无从反抗,待唇舌重得自由,是他餍足了自愿放开。
“欧阳南天。”她气息稍定,唤道。
“怎么了,菲儿?”男人眼内热情未消,犹以坏笑相对。
“众目睽睽之下,你占我便宜。”
他昵声:“不喜欢么?”
她黛眉闲挑,眸流妩媚,“你喜欢么?”
“喜欢,非常喜欢。”
“好,喜欢就好。”她莲足轻移,绕到男人背后,抬指抚鬓,那姿态,好生娇媚,看得诸人心神一荡,然后……满座瞠目。
但见她,抚鬓的纤手落下,重重地,狠狠地,满手满指地摸了欧阳大当家的屁股一把。
“还可以,瓷实,料足,成色与江南卧花楼的头牌相公有一比。”颔首,高声,发罢摸后感想,婀娜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