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寒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后来因为工作忙,就不记那流水账了,只写心情、写心事。
今天是那个画句号的日子,距离依法解除与赵大程的夫妻关系已经整整八年。
她的心情异常轻松,可以说是愉悦的,带着一种大局已定下的快感。刚到单位,借着这份愉悦,她翻开日记本写道:
春渐渐深了,好像头一次对“万物复苏”一词有心得体会。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变得敏感得很!易激动,易感动,易冲动,也易心动,常因一句话或大笑或泪下或光火或不知所措。
不记得是谁说过,女人三十五,怒放的美丽,最近很欣赏两个字“趁早”!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说死心要趁早,一切能让自己快乐的事情,都应趁早。
写完日记,林清寒呵呵笑了两声,又呵呵笑了两声,自嘲的味道很浓。
下午快下班时,一封越洋邮件送到林清寒办公室。林清寒心情复杂地把信件收好,回家去了。
她没有急着拆信,而是一如既往地看新闻,吃晚饭,散步,冲澡,最后躺在床上才拆开信件。
近几年来,林清寒很满意自己对待越洋信件的平静态度,说这是成熟的表现。前些年,不管在什么时候收到邮件,都会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每次都会因为信件影响心情,心情又影响到生活甚至工作,把工作搞得被动,把生活弄得狼狈。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年已经没有了什么希望或盼望,并可以与女儿自然地通电话的缘故,那所谓的平安信形式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邮件拆开,是一沓晓醒和她的洋弟弟的照片,看着女儿幸福的笑脸,林清寒的笑容也随着晓醒的笑漾了满脸,只是多了些许酸涩。
那个洋娃娃,虽然卷头发蓝眼睛,但还是能看到大程的样子,那鼻子,那嘴唇!洋娃娃的笑随着林清寒的想象,已经变成大程的脸。是那么男人,那么有性格,那么自信!早听晓醒说过弟弟Jim的可爱,今天第一次看到,感觉莫名亲切,唤醒了她久违的恩慈,不由得亲吻了两个孩子的照片。林清寒由衷地祝福他们一家。
林清寒也希望知道大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大她一岁的大程,在这样的年龄,又该是怎样的魅力四射呢?也希望看到那个美丽的美国女人。虽然,大程从来不曾提过美国女人的任何情况,但是林清寒知道,至少是美丽的,因为大程不喜欢丑女人,即使她很有才!也不喜欢无才的美女,说那种没有内容的女人,没有味道。所以,林清寒想象着,大程的女人该是怎样的才貌双全呢?
她也奇怪,大程对自己的新欢为什么滴水不漏呢?是怕她受打击吗?想到这里,林清寒突然发现是自己从来不给他机会提起,他也就不敢贸然提起了。
看着晓醒的照片,又陷入回忆。
八年前的今天,晓醒一岁。五年后,赵大程又以负责任的名义带走了女儿。
林清寒争取过,也挣扎过。但是林清寒了解赵大程,他确实是个负责任的人,做大事负大责任,无暇顾及一些小节也可以理解。凭林清寒的素质修养,她也不是小气不成事之人,为了孩子的未来,也因为现实不相信眼泪。她最终把眼泪逼回到肚子里,把笑容堆到脸上,与宝贝女儿拥别。
在机场,她感觉到赵大程内容丰富的眼神一直在等她。而她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与女儿说话,恋恋不舍地亲昵。大程又不忍打搅她们。终于,林清寒最后一次向女儿挥手,却连半眼都没有扫大程一下,头也不回地走出机场。
现在想起来,感觉自己是不是太绝情了。难道只是为了还他一个“绝情的转身”吗?思绪又飞到大程绝情转身的场面,回到自己那痛苦的呻吟中:
你绝情的转身
像当初的多情一样
让我张皇失措
你的脚步那样坚定
路旁草儿萋萋
真的不再驻足一次了吗
你说你需要真实
你说你喜欢简单和自由
去吧去吧,可是一定要离我而去吗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碎了
当你找到自己的精彩时
有一抹红色是我的心血
我变成了植物
我的如水柔情
都作了空洒的闲泪
我不后悔我对你的躲闪
烙印随着躲闪更加深刻
我愿意这印一生不愈
无奈离你太远太远
远得就像你在我心里
却永远消不去对你的想念
如果有一天你累了
原来的那个地方
我还在守望
林清寒以为自己和大程的故事真的已经淡出了记忆,却不知道会被一个洋娃娃重新唤醒,深深地想起他来。令林清寒痛苦的是,她在大程心底的某个地方,稳稳地存在着,备受主人的保护。
他们的分手并不是因为感情破裂,不是因为大程的喜新厌旧。而是因为现实,因为男人永不满足的追求和征服欲望,因为他的身边不能没有女人,因为林清寒不能丢下自己的世界随他而去,也因为,还有一种自己怎么也看不透的神秘……所以,大程尽量让自己消失,让自己的感情被她误解。
大程已经伤害了她一次,不能让伤害继续,更不愿意伤害现在的身边人,这也是大程的痛苦!
这点,林清寒也是知道的。但是她的爱情观是要么全部,要么没有。
夜深了,林清寒狠狠地摇头,试图把记忆摇走,迎接明天新的太阳。
林清寒上班后,头疼得很,她知道是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的原因,就决定到其他办公室转转,换换心情。办公室里,除了李秋叶在埋头打字外,刘小丽和郎坤正在兴致勃勃地谈天。
郎坤说:“昨天又在‘龙凤’认识一个美女,十八岁,真美,有味道!找女人还得找妹妹,不能找年龄大的。”
四十岁的刘小丽看着这个办公室的活宝,感兴趣地问:“为什么?”
郎坤说:“前几天找了个三十多的,太老练了,我的一言一行她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没一点神秘感。”
林清寒皱皱眉,悄悄退了出来。打电话给办公室,通知机关全体人员今天下午开会。
会上,林清寒传达了两个省市会议精神,听取了各业务口负责人汇报这一季度的工作进展情况。林清寒说:“有一个问题,虽是老生常谈,但是不能不说,就是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问题。总体上,我们的整体形象和大局意识都是很好的,但是也有不和谐音符。最近听到一些流言飞语,说我们个别同志乱交异性朋友、言论上犯自由主义什么的。我听后,对了一下号,发现在座的谁都不像谣传中的人,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要强调的是,作为一个机关干部,要注意自己的操守,爱好和情趣要健康。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是党员,生活中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混同普通群众,要谨言慎行。”林清寒顿了顿,眼神扫了一下郎坤,接着说:“但是这些流言正好给常在河边走的人提个醒,如果你不谨慎自己的行为,那么你就会把自己的鞋子弄湿。不要怀侥幸心理,只要是思想上出了问题,那么你今天不湿鞋难保明天不湿鞋,到那时,纪委监察局找你谈话时,我可就爱莫能助了。”
林清寒严厉的话在会议室四周回响,带有一丝愤怒的眼神在与会人员脸上扫了一圈,她看到郎坤低头扭向刘小丽,眼中带有恨意。刘小丽生气地回望,意思是,我可什么也没说。
林清寒也知道,这个时代,谁没有点隐私啊,可是既然是隐私就严密点,让她愤怒的是,一些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起这种事情如数家珍,这简直是目无组织纪律!
林清寒扭头看坐在自己一左一右两个副局长,问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两人相继摇头,表示没什么。林清寒宣布散会。
明天,各地市有关行政机关一把手要到省里听报告,时间三天。
报告会第三天,会务组组织到某地考察学习人家的先进工作经验,要求早起五点集体出发,林清寒自然是懒得动弹,打算在宾馆休息一下就打道回府。于是找了个理由,接着睡觉。
天快要亮时,林清寒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睁开眼睛,想自己不去就对了,睡觉听雨,简直赛神仙的感觉。下雨多好啊,净化空气,也平静浮躁的心。
林清寒喜欢雨的味道,喜欢这凉凉的风里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走在喧嚣的城市,看到一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子,那平平淡淡的韵致,淳朴又难掩羞怯的样子,让人不由想起自然、健康这样的字眼。
当林清寒简单用了早餐,想去大厅坐会儿,离雨的味道更近一些时,雨已经不剩几滴,正稀稀拉拉地收尾,要停了。林清寒想,如果再年轻几岁,这正是可以不用打伞散步的时候。可是如今,年龄和身份都不适合去享受这种诗情画意了。
又坐了一会儿,雨停了,林清寒走出去,在落着点点花瓣的人行道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没有任何思想,只是贪婪地享受这凉凉的风、湿湿的空气和泥土、青草的味道。
很多人说她变了,变得不可爱了,不会笑了,不女人了。可是走在这样的小径上,她重新找回了自己,不仅没有变,是一点点都没有变。想起年轻时写的一篇日记《生命别色》:我不喝红酒,因为它像不分明的四季,永远多愁多怨,一滴一滴都要醉人,像枫叶到了晚秋,叫人伤感。我不喜欢养鸟,家中养的鸟有不诚实的感情,甘居方寸之中,看人脸色、听人口技、畏人训诫。一天天蹦跶在笼中,泯灭了生命的灵性。我也不种花,再名贵的花我也不养。看到朋友养的花傻娇傻艳的,我宁愿认为那是假的也不去闻其香。只想这样能多一些对自然的亲近,哪怕是原野的花草被我不小心踩踏,将真情的刺扎进我心中。
那是刚参加工作,玩个性的年龄。林清寒悠闲地看报纸,报纸的副刊上登了一首诗,林清寒读来感觉实在寡味又造作,那也叫诗?居然也能上报纸!一冲动,就把自己写的一些心情文字寄给了报社,包括这篇《生命别色》。几天后,居然见报了。于是后来林清寒不断地写东西,投稿,报纸上也居然常见大名,还不时会有人喊她一声“才女”!
当时她想,管他才不才呢,不算特长算个爱好玩一把也可以呀。这么多年没投过稿了,不只是没有了兴趣,就连过去投稿的行为,她都很后悔,觉得太幼稚太浮浅。
一个镜头闪来,让林清寒不由得在心底呵呵笑了笑。她想起了以前的邻居爱梅,已经好多年不见了。那时,爱梅刚离婚,整天百无聊赖黏着她打发日子。一天两人又在分享豆腐块发表的喜悦时,爱梅突然跳起来说,你怎么不去取稿费?是啊是啊,应该给稿费的。可是怎么去领啊,怪丢人的,像商贩一样。爱梅说这是光荣事丢什么人,你不去我去。林清寒连说好好好,领了稿费你做主支配。于是爱梅风风火火地说走就走。林清寒望着比自己大五岁、八十公斤重的爱梅的背影,急忙喊:“等一下!”
爱梅问:“怎么了?”
林清寒笑笑说:“人家如果问起,你千万别说你是林清寒。”
话一出口,爱梅说:“呸!滚一边儿去!”扭头就走,走两步又回头恶狠狠地说:“我见人就说,你好,我是林清寒,我来领稿费。你好我是林清寒,我来领稿费。”
“那你就死定了!”林清寒也恶狠狠地说。
在林清寒眼里,爱梅有口无心,有头无脑,有眼无珠。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引入室,与老公生米做成熟饭,不久就离婚了。不甘寂寞,朋友谈了一个又一个,最终嫁了个年过半百的商人,远走高飞了。算起来,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见她了,挺想的。
林清寒沉浸在回忆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小雨了,于是加快了脚步。林清寒眼睛的余光看到路旁一辆车似乎慢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多想,自顾自往前走。当林清寒感觉到那辆车是随着她的步伐而慢慢前移时,就停下了脚步。其实车窗一直是开着的,郑信也打了招呼,摁了车喇叭,但是林清寒没有注意到。注意到时,她一脸惊讶:“怎么,郑书记,你?你也没去吗?”林清寒说着钻进车里。
第一次坐郑信的车,有点不自在。不过这种不自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郑信望向林清寒的并不是领导的目光,那句“要淋雨了,快上车”也没有官腔,很亲切。他们谁也没有互问对方干什么去了,留下来有什么打算。林清寒拿起纸巾,擦擦手,擦擦脸,无话可说。这样的沉默又给林清寒带来了不自在。她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很恨自己此刻不够自然大方。郑信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貌似很随意地问:“留下来有事要办吗?”
“哦,呵呵,也没什么,想去翠微大厦看看。”
“翠微大厦?你又不看时装,去买电子产品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看时装?呵呵。”
“这些年你除了运动服就是休闲装,所以我想你大概不是去看时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