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片段,是妈妈也出现在队伍中,在她的前面排着,回身抱她,她们的双手十指穿插合在一起,掌心对着掌心。她和妈妈都泪水盈眶。妈妈的手一会儿凉一会儿又热,或是一个指节是热的,另一个指节却是凉的。就是这个样子。(难道还是对父亲的遗憾一直在我的心里?在父亲弥留的两天里,他昏迷的时候多,偶有清醒意识也是一闪而过。当时她只是给爸爸做全身轻柔的按摩、梳理头发等,想以此转移爸爸病痛的感受。让她永远后悔的是没有趁爸爸昏迷的时候,把爸爸揽在怀中,她可以轻拍着他,给他唱催眠曲。她想这应该是弥留之人最需要的。每个生命的面世,第一站是父母温暖的怀抱,听的第一首歌是父母那饱含爱的自编的曲调。那么如果父母能在我们的怀里,在我们的轻拍中听着我们返还的催眠曲安详地离去不是很好吗?她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的生死大事,是有专人负责管理的。作为女儿,没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尽孝,而是接受指挥,按部就班地做着规定的动作,动作麻木而没有意义,那份情留到现在还没有表达,成了一生的遗憾。)而现在,她知道将要送走的是妈妈。不过梦毕竟是梦,是有悖常理而没法解释的。她紧张又无奈地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想要握住那正在流走的余温。她哭着问妈妈,手还是热的,怎么就不治了?她向四处张望想寻求答案,却不敢离开队伍半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手还是热的,怎么就不治了……妈终于无奈地说,办事吧,孩子。
梦中关于妈妈的片段就这样,不记得其他什么。
女儿又出现在队伍中,却是趴着的,不知趴在什么地方,像是在床上,头枕着自己交叉的双臂,小脸歪向她,一滴泪流到腮边,另一滴已经从眼眶滚出。女儿问,妈妈,我死了你还会爱我吗。她不想和女儿正式谈这件事,她那么小,却已经坚强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在面对了。她试图让她轻松一些,想找一个能令她接受的方式。于是抱起女儿,说,哪里是死啊,到了明年,妈妈会生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就是你变的。女儿又一颗大大泪珠滚落,却露出笑容说,真的吗?
醒了。这个梦显然是个噩梦,比美梦醒得更早。她恨自己醒这么早,还没有给女儿讲清楚,还没有回答她“真的、真的”。还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变成儿子。如果我还没有醒,就一定会告诉她,当然你愿意变成儿子或者还是你自己,都可以自己做主啊。女儿没有说,泪珠和笑容同时出现,难道小小的她已经学会了承受什么?
唉,总之醒了。不是说梦是反的吗?如果让她解释,就是她对父亲深深的遗憾所致。还有自己常常萌出一些灰暗的想法的时候,让她最不舍的两个人就是给她生命的人和延续她生命的人,这些于她,算是情结吧。
林清寒强迫自己关掉回忆的门,开始洗浴。走出浴室,觉得很饿,晚饭吃得很多,放下碗筷就接杯水倒床上了。疲惫得很,取消了散步计划。望着朦胧的睡眠灯胡思乱想,可能是去过墓地又做怪梦的缘故,思绪总是在生死问题上徘徊,不由得又想起那天见到的那个女人,那曾经的美女,又生出几许感慨,人啊,太无常。
那个女人,美丽、高贵。她们经常见面,也打过交道。她的丈夫是一位市领导,生活中宠妻娇子。她因为养尊处优,所以,美丽得有点冷,高贵得有点傲。对于她,林清寒敬而远之。突然听到她的丈夫猝死的消息,当时林清寒真的希望是讹传。事实面前不禁哀叹,刚刚四十出头的年龄,突然撒手人寰,撇下未成年的孩子,撇下娇妻。她们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改变!
那些天,林清寒开始在心里关心她们母子,但却一直没有谋面。一天,在连续高温后,一场小雨给人的身心带来舒爽之感。看着自然万物皆因雨的滋润而倍显生机,连石子也要发出芽来,就调动全身感官享受着这细雨清风。忽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林清寒视线中,熟悉的是她那俊美的脸庞和一肩的长发,陌生的是她浑身透着不堪打击的憔悴和洗尽铅华的苍白!
林清寒的心陡升沉重和酸楚。平时很少见她接孩子,因为她的儿子是有专车接送的。但是此时此刻,雨伞压得她身形佝偻,宽大的雨衣裹着她单薄的身子,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张望着找孩子,那么孤苦,那么无助!
雨下大了,云更低,天更暗,一如她满面的愁容和林清寒突变的心情。林清寒想拍拍她,让她躲一下雨,自己帮她找孩子。或者抱抱她,什么都不说,和她一起相拥着哭一会儿。她肯定没有哭够,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她处理,每件事都可以打断她的哭声。哭对她来说,总是不能尽情尽意,那最后一声悲号憋在心里,哽在喉头,脸上写满了苦涩。可是,林清寒终于没有挪动脚步,因为突然觉得任何安慰都是于事无补的,是苍白无力的。
对于女人,天塌了,就是那样的啊!
林清寒拿本书,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这时手机响起,徐怀风的电话,觉得无话可说,就没有接听。电话固执地响着,林清寒只好接听,沙哑着嗓音说:“你好,徐总。”
“你在干什么?”徐怀风听出了林清寒的低落,不放心地问。
“没什么,准备睡觉。”林清寒知道自己和徐怀风的性格和追求不同,有意拉近距离还是南辕北辙,何况自己今天的心情确实很糟,不想影响乐观的徐怀风,所以急着结束对话,也免得再受批评。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徐怀风一副一定要知道情况才放心的样子。
“不是,工作上能有什么,再说现在也不是工作时间。”
“不是工作还有什么,你又没有什么私事。”
“你这个人!”
“你除了回忆,还有什么?”
“我除了回忆,还有什么。你不是都知道吗?还有什么好问的。”
“清寒,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境由心造,你要振作起来,你才刚刚三十五岁,是女人最灿烂的年龄,那些过去的事情,就留到退休以后去回忆吧。”徐怀风长长地叹口气,问林清寒:“知道‘生活’两个字的含义吗?”
“呵呵。”林清寒苦笑道:“就是生生地把人给活死!”
“你这个人!”徐怀风学着她的口气说。
“那是什么,生吞活剥,一个痛字?”林清寒本来就没有说话的欲望,又听到这人人都在讲的道理,很没有兴趣,就胡说八道地应付徐怀风,也恶搞他一下。
徐怀风知道林清寒正在百无聊赖中,并不答理她,只顾用自己简单的道理,试图点拨执迷不悟的林清寒:“生活等于生下来,要活。等于生产,快活。等于生命,活力。等于生生不息,活力无限。”
林清寒其实很欣赏徐怀风的性格,也有羡慕,他不仅仅只是那样说的,也确实是用那样的态度活着,活出了自己,活得很精彩。但是性格是学不来的,何况自己也无心改变什么,就继续胡说八道:“子非吾,焉知吾之苦?”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汝之苦?”徐怀风在林清寒面前,就是那么自信地把自己不当外人!
林清寒清楚徐怀风对于自己,最终也无非是个既不成功也成不了仁的角色,就不想陪他玩这感情的游戏,生硬地说:“你缠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缠着你,只是希望你快乐。”
“我快不快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原本是陌生人。”
“有关系的。”
“我又不是你要找的那种类型的女人,也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我虽然很惨但很坚强,你大可不必在我身上挥霍你过剩的热情。”
“你说话尖刻啊!”沉默一会儿,徐怀风说。
“风格使然,不只对你。”
“休息吧,听听音乐,换换心情,早睡早起。”
“谢谢,晚安。”
林清寒挂了电话,心情烦躁起来。复又拿起刚才那本书,胡乱翻着,翻了一会儿,猛一抬手,狠狠地把那本书朝墙上扔了过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林清寒最近怀疑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手机振动,徐怀风短信:第一眼就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你的洁白,不只是因为你的幽香,也不只是因为你那雪之灵,月之魂,只知道自己意欲品味,却无从走进你,我心中的茉莉。
看书催眠无用,听音乐也未必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则短信,倒让林清寒换了心情。看到徐怀风袒露了自己的另一面,林清寒觉得自己并非想象的那么失败,但是又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幼稚,于是编写了短信:我不是茉莉,你好酸。觉得不妥,就删除了,没再回复。
如果没有徐怀风出现,林清寒的生活虽然波澜不惊,倒也习惯了这寂寞的沙滩,无奈的涛声。可是在林清寒如死水一样的心中,徐怀风出现了,他的出现,恰似那一丝风影,只轻轻一个晃动,已然在她的生命里,渗入了一个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