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莎叫邢凯进商场挑摊位，邢凯也装作很认真的样子，从一楼到四楼，角角落落看了个遍。最后回到一楼，指着大门口的一块空地方说：“这个地方怎么样？”周慧莎抬头望望邢凯，问：“你真内行呀邢凯，一眼就瞄准了个黄金位置。”邢凯问：“怎么了大姐？这位置有人占？”周慧莎莞尔一笑，说：“邢凯，不瞒你说，这个位置是给省发改委留的，一个举足轻重的领导。但他的人一直没过来，不过也并不是不能给你。好了，给你！我去做他的工作，另换个地方。”
邢凯满意地笑笑，向周慧莎摇摇手，说：“大姐，好了好了，我压根儿也不是向你要摊位的，我是想试试大姐，是否给我‘最惠国待遇’，验证一下我在大姐心目中的分量。”周慧莎也大度地笑笑，说：“邢凯，我也一直怀疑你是否真要。我知道，就在你们分局附近，这两年里开业几个大市场，还不够你们‘敲诈勒索’？你怎么肯来难为我！”
邢凯哈哈大笑，笑过之后说：“你说什么大姐？敲诈勒索？我们车站分局？他敢！谁胡来我叫谁下岗。”两个人的话越说越投机，仿佛多年前的恩恩怨怨早已冰释。周慧莎一面招呼邢凯到她的办公室再聊，一面笑着挖苦道：“工商税务，喝酒队伍，遇到公安，一点不沾！你酒量大涨了吧邢凯？”邢凯笑得捂住嘴，之后便又附和了几句：“喝酒像喝汤，这人在工商。喝酒不叫劝，这人在法院。举杯一口干，八成是公安。一斤喝不醉，只有国地税。大姐，公安的社会形象不好，但喝酒人人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酒风不错。但你今后不能人云亦云，帮人家损我们。”周慧莎说：“有酒不喝白不喝，掏钱不是你和我。邢凯，喝酒注意身体！别学公安上有些人，喝霸王酒、欺人酒。”邢凯说：“大姐，放心，比起我们市局的一帮头儿，我是积德行善的楷模啊。”
周慧莎说：“说其他都是闲话，我说句心里话，今后，我们四海商场正常的经营秩序，就交给你了啊。”邢凯干脆利索地说：“放心吧，我们对你四海的治安工作全面负责。你们四海规模这么大，人多事多，只要你邢老弟能帮忙，你一声号令，我冲锋在前。”
说着，两个人进了周慧莎的办公室。他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聊罢一个话题，又换一个话题，尽是淡定与宽容。一笑泯恩仇，过往的不快，一下子变为薄云轻风，从万里晴空悠悠掠过。灿烂阳光，普照锦绣前程。
一年之后，邢凯就到了市局，晋升为市公安局副局长，抓全市的治安工作。他上任后，处理的第一件惊动全国的治安事件，就是发生在东城体育场的球迷骚乱事件。他接到电话急速赶往现场，他现场组织指挥并平息了球迷骚乱。在决定拘押闹事球迷的时候，有个简短的甄别过程。作为市公安局副局长，邢凯粗略地查看闹事球迷的简要文字说明。对于可拘押可不拘押的闹事球迷，邢凯便在其名字之后画上一个大叉，不予拘押，并随即放人。当他把整个处理方案向市局老一汇报的时候，局长李佑交代他：四海商场的闹事球迷有政治背景，全部拘押，一个不放。邢凯政治嗅觉异常灵敏，他一下子想到，这个兼着他们市局老一的副市长，和市长郑砚池微妙的关系和复杂的矛盾，以及李佑借势整人的政治企图。所以，他把四海商场的闹事球迷名单，又摞在一起，重新逐个过了一遍，把大叉改成对号，全部拘押。而且，刻意不和周慧莎通电话，不见面，不传递信息，以静观事态变化。不能踩到顶头上司的脚上，不做无谓的牺牲。
黄河林场的篮球场上，释放球迷的仪式正在举行。市公安局副局长邢凯讲话，他一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样子，上纲上线，强烈谴责球迷闹事。当谈到四海商场有几十名球迷参与闹事时，他说：“这么大一个商场，有政府的强力支撑，有外资源源不断的补充，有全省新闻媒体的关注，还有维护社会安定团结的责任义务，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商户，置大把金钱不去挣，拉帮结伙看足球去？他们参与球场骚乱，损坏公共财产，打伤对方球员和工作人员。是可忍，孰不可忍，不但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而且，全国的主要媒体，都对我们的城市曝了光。”
说到这里，邢凯顿了顿，刻意从简易的主席台向下瞅瞅，只见篮球场上，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将要恢复自由的闹事球迷，分单位列队站立。他们的领导，站在队前，以示单位对这次球场骚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邢凯看到，周慧莎站在最边上的地方。因为四海商场的闹事球迷最多，所以排了两队。周慧莎虽然穿戴艳丽，但她的脸色却木然凝重。甚至邢凯和她的目光相对时，她也没有会意地点头表示一下。
眼光掠过了篮球场，邢凯讲话的锋芒一如既往，言辞犀利，声音铿锵有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偌大的体育场，是叫你们观看比赛的。而你们，却是球场‘三大怪’：有座不坐站着看，隔着栏杆往下翻，买水不喝砸裁判。这是什么行为？挑衅行为！破坏行为！犯法行为！怎么办？按纪律，单位开除；按法律，从重从严。一场足球比赛，观者如云。对于惹事生非的球迷，有你不多，没你不少。你不去捧场，比赛会更流畅，更精彩。”
邢凯的讲话又打住，扩音喇叭里传出手翻讲话提纲的哗哗声。少顷，邢凯完全改用低沉亲切的口吻说：“怎么样诸位？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大概不如在摊位上数钱，不如在恋歌房放歌，不如在馆子里喝啤酒，不如在洗浴中心摸老鳖舒坦是吧？好的，一会儿就打开笼子，放飞大家。在和大家告别的时候，我想告诉大家，我也是足球迷，一个很地道很狂热的足球迷。但我和大家对足球的理解，可能有所不同。我以为，看足球是一种艺术享受。相应地，你每骂一句，每投掷一次饮料瓶，就降低了一格你的品位。足球看台上，需要铃鼓，彩旗，冲锋号，更需要绅士。当然，我们的主队，如果因为你歇斯底里的助威，而把球踢进对方的网窝，那么，我就敢这么说：狼嚎，虎啸，只要你有劲，你就吼叫吧。”
奇怪，下边竟有人稀稀拉拉鼓起掌来。邢凯凝重的脸开始多云转晴，嘴角泛出几丝笑意，接着说：“但是，但是大家听明白了，类似前天的球场行为，要永远杜绝。真是冲动起来不可自制了，不往球场里扔些东西就过不去的时候，有几样东西可以扔：钱包，项链，耳环，金戒指。”篮球场响起一阵“嗡嗡”的笑声，连满脸愠色的周慧莎，都禁不住嘴角动了动，牵出几丝笑意。邢凯说，“球迷朋友们，大家马上就要回到各自岗位上去了。今天，这么多足球迷，一块儿听我一个足球迷，向大伙儿白话足球，阐述足球，我感到非常荣幸。所以，我也不想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多啰嗦几句……”邢凯的目光，又从左往右扫了一下球迷，说，“我一向的观点是，没有疯狂，就不是足球。没有骚乱，就没有足球的魅力。没有贝利马拉多纳一类的球王星将，足球将会消亡。危言耸听是吧？个人观点，题外之音，和今天的事宜无关。如有反对意见，欢迎私下交流。现在，我把话说过来。我要说，过去的就过去吧，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南国队还会来打比赛。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们的副市长兼市公安局局长李佑同志，对这次球场事件，做了‘教育、认错、放人’的指示，并委托我，来主持今天的这个见面会，放人会。那么有人要说了：既然不给处分，叫我们回去不得了！你还啰嗦什么呀？是的，之所以举行这样一个仪式，是我们的副市长李佑同志，除叫我转告大家上述的意思外，还语重心长地交代我，务必和大家见个面，说说话，交交底儿。同胞们，我们恨铁不成钢啊，千言万语，凝聚成两句话：安然无恙，安分守己；安富尊荣，安居乐业。好了，弟兄们，走人，放《欢送进行曲》！”
深情低吟的音乐在篮球场回荡。邢凯走下简易主席台，逐个和前来领人的各单位领导寒暄。他从篮球场右边开始，而不是从周慧莎所在的最左边位置开始。周慧莎一直等到最后，才和邢凯握手。看样子，周慧莎是想借此机会和邢凯多聊几句的，但邢凯却故意露出无动于衷的表情。不过，他有力地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用压低的声音，快节奏地说：“慧莎，今天咱不闲聊。我只告诉你，这个处理方案，是经郑市长多方斡旋才定下来的。有人想扩大事态。就这样吧，有时间我找你。”周慧莎说：“这么紧张！跟特务接头一样。”她的话还未说完，邢凯已经转身走了。
至此，这场风起潮涌的球迷骚乱事件，算是画上了句号。在极短的时间内，周慧莎权衡利弊，决定息事宁人，低调接走球迷。把大轿车上的标语扯下来，把锣鼓家伙收起来，大小车辆分散开走，把四海商场准备夹道欢迎的仪仗队撤了。周慧莎在她的专车里，想起了戏剧《打銮驾》。威风凛凛的女主人想出一口恶气，无奈成了泄气的皮球。
四海商场的球迷，鱼贯钻入四海商场接人的大轿车。周慧莎提提精神，推门迈腿下车，故作轻松地站在大轿车门口，说：“大家受苦了，我代表四海商场的全体管理人员，向大家表示亲切的慰问。我感到对不起大家，商场突然停电，叫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应为没有应急预案而检讨，反省。所以，停电事故，也督促我们，把自备发电设备的事，提上议事日程。当然，大家因看球赛而被拘押，太不值得了。也许，除了我们自身不冷静的原因，还有其他复杂的社会原因。我们回去之后，要好好地总结经验教训。我想说的是，商人，以赚钱为己任。听我的话，回去之后，不吃不喝不洗，也得先把蒙在你摊位上花花绿绿的罩布扯掉，开始营业。有委屈，慢慢消化；有意见，慢慢解决。”
球迷都上了大轿车，车厢内鸦雀无声。周慧莎用眼神环顾车内，朝最后一排招招手，无奈地露出几丝笑容，招着手说：“高老板！您这么大年龄，真对不起啊。”高富有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苍白的头发乱蓬蓬的，鼻洼里有黑灰，周慧莎又朝他压压手，示意他坐下去，并带点儿调侃和安慰的意味说，“您跟着一帮年轻人，又得瑟了一回，活动了筋骨，开阔了眼界。哎呀，真是的，您怎么也会阴差阳错地去了足球场！停电了，您应该到咱们对面的山乡茶社喝茶才是。不过，话说回来，你也得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跟他们一帮年轻人交往，也有积极意义。跟狼玩，学会吃肉；跟羊玩，只能学会吃草。好了，允许您搞点儿特殊、例外，大果小果给我打过多次电话了，问爸爸的情况。还有，还有省里一位领导，建议我让您歇业一段时间。您下午就去姑娘那儿吧，我们派人，把您的摊位支撑运转起来。”高富有感动不已，说：“周总，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