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凯的机灵就在于此。很大程度上说，正是由于邢凯的奔走，才把车站派出所升格为车站公安分局的。邢凯起草的《关于加强火车站地区社会治安工作的若干措施和建议》中，第一次提出，在现有的体制和警力配置基础上，把派出所升格为公安分局。把话说过去，车站社会治安秩序的混乱，光靠一个科级派出所，十来个人七八条枪，的确是杯水车薪，勉为其难。邢凯在措施建议中还指出，如不及时扭转这种被动局面，还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说到底，邢凯聪明，早就指出了问题所在。作为局长李佑，你总不能文过饰非，倒打一耙吧？所以，邢凯虽表面上不那么理直气壮，但大家坚信，邢凯到时候肯定有话要说。
李佑讲话期间，又接了个电话。说完，他脸色拨云见日，把大盖帽取下来，“啪”地放在讲桌上，开心一笑，幽默地说：“手机有一项功能，是封锁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不得不再次转告大家，‘12·6’大案首匪赵锡成招认，‘12·6’银行抢劫案是他策划实施；‘9·8’解放路工行分理处营业厅抢劫案，也是他策划实施。这样，还剩下我们立案的‘8·30’交行建设路支行营业厅抢劫案未破。赵锡成说这起案件和他们无关，但只要保他活命，他愿意提供可能有用的破案线索。我的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即便死罪，只要愿意配合我们，保证他体面地走完短暂的人生时光。叫他吃好、喝好、睡好。我要亲自安排看守所长，从看守所前边的杏花楼给他炒肉菜，上香辣鸡，浓茶泡得劲，晚饭二两小酒，热了搬台电扇。他想见谁，我们把谁接过来。话叫他说完，事儿叫他交代完。当然，事到今天，不判他死罪，法理难容。行刑那天早晨，我建议给他做八个菜，喝五粮液，我去陪一下，送他最后一程。中了吧，公安局长能够做到的，我都要做到。他赵锡成也应该满足了，人生一场，生命结束的时候，公安局长相送，够有面子了。”
台下的邢凯，故作镇静地仰起头，没有看台上讲话的李佑，而是像鸡鸭听打雷一样，抬头望着天花板。那上头，除了几组日光灯管外，便是乳白色的天花板。他终于明白，李佑今天的突然袭击，是一石三鸟，通过打压周慧莎，使他邢凯政治上就范，打击终端是郑砚池。明争暗斗的官场角力，邢凯在这个回合失败了。但是，他可不是一听野物叫唤，就吓破胆的人。是的，这是一招不慎，但绝不是满盘皆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他没有及时构筑起坚固的防御体系，因为轻敌，而落下些遗憾。邢凯想，你李佑也别太气势了，就这一点资本，你就想廓清你的仕途，平步青云？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智者小胜，德者大胜。上帝想叫谁灭亡，必定先叫谁疯狂。人家说，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你还不知是谁的替罪羊呢。
李佑喝了几口水，继续着他慷慨激昂的讲话：“这一次大追捕，充分展示了我局广大干警，是一支善于打恶战的队伍。一桩大案发生了，我们的人民要的是结果。而在我们内部，却非常注重过程不行。我们将很快召开表彰庆功大会，凡在这次破案过程中做出贡献的，一定要论功行赏。我们的广大干警，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我们公安队伍的尊严。我这里，向大家并通过你们向你们的家属，表示衷心的感谢。同时，我们还会根据工作需要，准备调整一些人的职务，能者上，庸者下。我们拿车站分局做平台，公开招聘，竞争上岗。我们将先从理论上讨论，人事上酝酿，组织上保障。作为第一步，我拟了个题目，叫《论‘12·6’大案的发生与告破》。愿意在车站分局局长这一岗位上展示才华的同志，先就这个题目提交一篇论文，并在干警大会上作演讲。然后，将由政治部汇总情况，局党委讨论，择优录用。”
李佑的确太累，也太渴了。天气燥热，再加上他讲话异常投入，汗水湿了他的头发，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的讲桌上，已经放了两个暖瓶，泡了几个缸子的茶水，办公室的人员，不住地换茶叶沏茶水。李佑越讲越提劲儿，脱稿讲话，是他担任局长以来发挥最好的一次。呷了两口茶水，又开讲：“同志们，一段时期以来，我们是楚霸王自刎乌江——没脸见江东父老啊。在全省公安系统，我们就像后娘养的。我虽然是副市长兼着局长，但我参加省厅的会议，总选个僻静的地方坐。我怕见领导，怕人家问我：全国准备抢银行的人，真的都集中到咱们这儿来了吗？脸上挂不住啊，赵锡成这帮人，躲在四海商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们受着市政府的表彰，什么活跃了市场，什么搞活了经济。而在阳光的阴影里，他们却端起猎枪去抢我们的银行。分了赃来了个老虎不出洞，叫我们公安干警头上污泥浊水横流。赵锡成，当兵不是好兵，当农民不会种地，但他跑到我们省城，却成了四海商场的座上宾。要好摊位，得供货大单，和老总推杯换盏喝闲酒。几个乡巴佬，搅得省城鸡犬不宁。同志们哪！差一点丢饭碗的，何止是我李佑一个人？如果这个国务院点名、公安部挂号的大案破不了，如果赵锡成一伙儿，还人模狗样地待在四海商场，我今天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整顿市局领导班子的方案，最迟就会在本月底宣布。我犯点儿自由主义，这个整顿方案，第一项就是免去局长和政委的职务。分局级领导，统统降职使用，任派出所长或副所长。当然了，我们可以借口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职务的升降和调整，我们可以理解为革命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但是，我们这张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哪儿搁呀！丢死人了！”
李佑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用将军凯旋的豪爽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人满为患的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喝水润了润嗓子，他的声音依旧抑扬顿挫富有感染力：“同志们，我听到几句顺口溜，‘工商税务喝酒队伍，碰到公安，一点不沾。’工商税务怎么喝酒，喝谁的酒，咱管不着。但听话听音儿，这是说我们公安队伍，要是和工商税务相比，更不是什么省油灯啊！省不省油，我们还不计较。我的意思是，‘12·6’大案使我们干警的成色大打折扣。猫的机警敏捷，是老鼠调教出来的。和老鼠疏离太久了，猫的能力就会变弱。我们的积案率太高了，实练的机会太少了。我们要浴火重生，重塑形象。所以，队伍整顿，组织调动，是不可避免的，是正常的。一潭死水，不动才是不正常的。当然，这种内部的整顿调整，也和社会上的各种改革一样，充满阵痛。所谓改革，是要触及一些人的利益的。我不怕，好在‘12·6’大案告破了，好在和‘12·6’大案相关的几个大案也告破了，好在我们公安系统，已经实行了垂直领导。如果说，我们在社会治安形势从根本上好转之后，还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那么，我会利用上边的空间，我会直接找厅里、找省里告状去。说句不该说的话，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多了个副市长的头衔，每个月多参加几次市府的会议，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积极意义了。但是，如果上级领导信任我，非让我享受副地级待遇的话，我就以副厅的职务兼任市公安局局长。这样，不是对上下联系横向协调更好吗？我喜欢简单简约，我不习惯在市府的行政海洋里，去应付四面八方……不说了同志们，有点儿出格了。此类话，如果传到市委市政府那里，我还得挨郑市长的批评嘞。”
与会的公安干警，似乎见识了真正的李佑，有背景，有胆识，有水平，只是他政治身段不怎么柔软。
会议行将结束的时候，李佑补充似的告诉大家：“‘12·6’大案的告破，我这个当局长的如释重负，确有扬眉吐气之感。但我绝不贪功为己有。大家知道，这个大案的告破，缘于一个不起眼的小线索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我们全局的干警，都永远不要忘记，一个平平常常的警察，却谱写了惊天动地的破案大篇章。我们平常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必须说，小不见则误大事。作为一名警察，这一回领略了什么叫破案线索了吧？一条小线索，改变了大局面。所以，在这里，我代表局党委，敬请青萍路派出所桃园社区的片警闪遇春同志，好好总结一下，是怎样在大都市的人海里，一丝不苟地排查线索琢磨嫌疑人的，又以怎样的果敢和快捷，像情报处长一样，督促市局采取雷霆措施，一点突破而全线取胜的。所以，我还郑重建议，闪遇春同志参与全局马上展开的竞聘上岗活动。也是时势造英雄啊同志们，福尔摩斯不可能一出手就成为名探。如果我是小闪同志，我不去竞争车站分局局长，便去竞争市局情报技术研究中心主任，一定抓住这个锻炼提高自己的机会。同样的道理，不想当公安局长的警察，不是好警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