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终逢君黄昏后
新年里雪连下了好几天,沉醉虽然自幼跟着萧沐四处游走,但还是待在南方的的时间多,着实畏寒,因此从静安寺回来后就一直窝在府里没出门,看看书练练剑,日子虽然单调,也还算惬意。
这天门房小厮突然来报说宁远府来了位公子在外面等着,姓杨。沉醉本来正像只困猫儿般半眯着眼倚在窗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琴,听到消息人立刻弹跳起来,硬是把桌上的茶水给碰翻了。
“衣服!衣服!爹昨天刚送我的那件贝壳紫的锦袍呢?”她一边囔一边奔向衣橱。
碧云本来也是昏昏欲睡,被她吓了一跳,一边擦着桌上的水渍,一边叹道:“不就在床边的小柜上吗?我还没放到衣橱里去呢。真是的,听到人就紧张成这样,还是堂堂郡主,有失形象啊,没出息啊——”
沉醉这会根本没时间和她拌嘴,甚至连她讲什么都没听进耳去,套上衣服就坐到梳妆台前左照右照。
“这个发式行吗?唉呀,好像脸色不好——要不要上胭脂?眉毛还要画吗?”
都快语无伦次了……碧云朝天翻了个大白眼:“行了行了,你天生丽质,什么都很好,平常也没见你妆扮啊,这个样子就成了,快去吧,难道你要让人家等上半个时辰?”
“是喔,不能让他等太久……”沉醉站起来,脸色微窘:“这样真的可以?”
碧云无力地点点头:“可以——”
绕过花园,隐隐看见前厅有个人影,沉醉停下步子检视了一下衣服,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正往前迈步,那人已远远地转身,沉醉看见来人,脸上本已浮起的笑容微微一凝。
来人是个大约十二、三的少年,一身白衣,腰系玉带,俊朗非常。
看见她走近,少年帅气一笑:“让郡主失望啦,我不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沉醉先是讶异,再细看少年的眉目,心里恍然,微微一笑道:“杨小公子。”
宁远侯府里,长得与杨恪八分像,又姓杨的少年,不是他儿子是谁。
“呵呵——”少年笑赞:“郡主果然冰雪聪明,轻易就猜出无忧的身份。”
“不知杨小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郡主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若不介意,你唤我无忧,我唤你沉醉可好?”杨无忧没急着回答她,反而先询问她。
“好。千金难买无忧。不错的名字。”沉醉也爽快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笑容像阳光一样的少年,很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也或许因为那张与杨恪相似的脸吧,有些爱屋及乌。
“其实我找你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来是好奇,想看看救我爹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戏谑一笑,“二来就是天好不容易放晴了,闷在府里也无聊,不如找你去看戏。”
看戏——这个建议真是奇怪又挑不毛病,沉醉有些好奇,又觉得反正在府里待着也没意思,就点点头随他出门了。
旧时心事,说著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娇媚的声音从悠悠地传来,台上人一舞水袖,轻盈地转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看得人心里也跟着恍惚起来。
“唱得真好。”沉醉不禁赞叹。
“新来的吧,离忧阁里有出色的不稀奇。”
“你常来?”沉醉听他很熟的样子便问道。
“我还好,常来的不是我。”杨无忧看她,唇边扯出一丝狡猾的笑。
“你今天带我来,没有看戏这么单纯吧?”单看他的样子,也不是安心看戏的主。
“看戏是其次,带你来,是想告诉你有这么个地方,我爹只要在京城,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来坐会。”
“你爹?”沉醉有些吃惊,“他爱看戏吗?”堂堂一个征战沙场的杨侯爷,坐在这浅酌低唱的靡靡之地,总是觉得怪异。
“他不爱看,”杨无忧看着她,“我娘爱看,听说以前我娘最爱看这里的戏,我爹要是从战场回来,也会陪着她来,后来我娘去世后,来这就成了他的习惯了。”
“哦,”沉醉轻轻地应了一声,眼里有一抹黯然,原来他不是看戏,而是来怀念看戏的人。那他听到的是什么曲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还是几回魂梦与君同?心里忽而又酸楚起来。
“那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她平复了情绪,抬起头问道。
“想帮你。跟以前那些追着我爹的女人比起来,你还真招我喜欢。率真不造作,又聪慧有主见。更何况——”他的眼里蓦然闪过一道精光,“你是六王的女儿,如果两家有结亲,足以对抗刘琛。”
沉醉心里一震,这个杨无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小小年纪就已经精于权谋之术。
她喝了口茶,嘲弄地一笑:“你是要卖了你亲爹么?”
“这么说也对,与其让他老在府里,不如趁他还抢手,卖个好价钱!怎么样,郡主对这笔买卖可有兴趣?”杨无忧哈哈大笑,又变成那个刁钻顽皮的阳光少年。
沉醉被他一逗,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听起来不错,时机一到我一定出手,保证给你个好价钱。”
这时台下鼓起掌来,原来是要唱新曲了。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低柔的声音带着些微怨,在空气中回旋着,飘飘渺渺,直荡到人心里去。那人在台上轻舞着,如暗夜里翻飞的银蝶,忽明忽暗,千种风情,万般绮丽,又有说不出的凄艳。
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一曲终了,台下一片喝彩。
好一句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沉醉暗叹,有千般无奈,万般眷念,却又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仔细一看,还是个男人呢,居然唱得比女人还柔媚入骨。
正觉意犹未尽,戏台边突然吵闹起来,沉醉望去,只见几个人围住了那戏子,众人纷纷上前观望。
她与杨无忧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细眼尖腮的绿衣男人正用扇柄支起戏子的下巴,笑容猥琐:“大爷我尝过的美女不少,俊哥儿到没见识几个,尤其像你这样比女人还娇媚的,更是极品啊,怎么样,跟爷回去,让我好生瞧瞧?”
那戏子眼里冷着脸,眼里闪过一丝怒气,抬手将扇子推开。
“哟,还真有不怕死的,够倔,我喜欢,来人,把他押到府里去,我看他脾气到底有多倔!”男人狠狠一笑,嘱咐左右。
戏子唇一抿,垂在身侧的拳头已握紧。
“住手!谁敢动他试试!”清丽的声音喝起,众人转头,看见一紫衣少女走了过来,冷着一张俏丽的脸。
“呵呵——今儿老天长眼,给我送一对人来了?”绿衣男盯着沉醉,一双细眼里尽是欲念。
那戏子看见沉醉,竟是一怔,随即恢复自然。
沉醉冷冷一笑,一个轻巧的旋身,那绿衣男人已被她反扣双手,正欲挣扎,却见一只尖筷离自己眼睛仅距微毫,当下吓住不动,再看左右的下人,早被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年制住,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姑娘何必为了个戏子动气呢,本来就是让人赏玩的货色,你放手,一切都好说——”那男人脸色青白求道。
“戏子又如何?戏子不是人吗?戏子就得受人赏玩欺凌?我看他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比你这混账东西高贵不知几倍!滚!”沉醉怒道,一把推开他。
“谢过姑娘。”那戏子听着她骂的话,居然有些动容,然后姿态谦恭地欠了下身子,“在下曲已唱完,告辞了,有缘再见。”
“不客气。以后自己小心。”沉醉盯着他,他脸上的浓妆未卸,看不出真实长相,但那双深幽的眼睛,总让她有种熟悉感,而且看他不卑不亢的气势,似乎不像一名戏子就能有的,但一时半刻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不由摇摇头,和杨无忧转身欲离开。
“无忧你怎么在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沉醉闻声抬头,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看见她,黑眸里闪过一丝讶异。
“爹——”杨无忧讪讪地笑。
“哼,”杨恪瞥了一眼他,似乎有些薄怒。
“刚才听里面的声音那么熟悉,原来是郡主。”
他背光而立,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投映进她眼里,也投映进她心里。
于是她看他,轻轻一笑:“侯爷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