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此情无计可消除
杨某贱命一条,不值得郡主屈救。
方才他的话还响在耳畔。
那么疏离的口气,那么决绝的背影,想必是看透了她,也答复了她。
不甘。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底那株正抽绿发芽的嫩苗,那么雀跃地期待着阳光雨露,却忽遭冰雪覆顶。一阵寒风吹来,府门前的大红灯笼晃了晃,暗了许多,沉醉任夜色的阴影一点一点地侵袭自己,眼里渐渐弥漫上一片忧色。
只是,就这样了吗?
她转身,雪蓦地溅上脸,尽是冰寒,她不禁偏头一闪,恍惚地捂住湿冷的脸颊,仿佛被打了一耳光,浑身一颤。
她僵在原地,静静地伫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也仿佛在挣扎着什么,然后在下一阵剧烈的风雪扑上她时,猛地挺直身体,冲进茫茫的夜色里。
冰冷的雪片砸在她身上,风刮过脸颊如刀子一般的疼,她仿佛都没有知觉,脚步反而越来越快。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是冷的,但身体内却似着了火一样,血液沸腾,心也跳得快失控,有一种奇异的兴奋和刺激,就像面对一场赌局一样,是了,正是赌局。
“等等!”清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杨恪疑惑地转身,不禁怔在那里。
刚刚告别的人儿此刻正一脚深一脚浅地奔向他,漫天的风雪几乎要把单薄的人影给吞噬掉了,他皱了下眉,疾步迎了上去。
她终于到了他面前,脚步还没站稳,一双格外灼亮的眸子便已锁住他:“杨恪,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低柔的声音,在这风雪呼啸的夜里,居然格外清晰坚定。
她看起来很狼狈,身上之前披的银狐裘似乎是跑丢了,一袭红袄早已覆上厚厚一层雪,刘海被风吹得凌乱,打湿的鬓发粘在脸上,脸色冻得发白,但那双翦水黑瞳里却跳动着异常灼热的火焰,倔强而坚定地看着他。
沉醉在等他的答案。
一路带着飞蛾扑火般的决心飞奔而来,可当她真正说出了那句喜欢之后,却突然觉得脚底发软,忐忑起来。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双黑眸深不见底,还是那样平静的表情,看得她心慌欲逃。
“你喜欢我什么?”半晌,沉稳而缓慢的声音响起,“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允文允武?还是年轻有为?京城里那些姑娘对我说喜欢的时候,都是这么些个缘由。”
他微微一笑,竟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究竟哪里令她如此执意?竟冒着风雪任性而来,甚至愿意舍命救他。他看着她因他有些恶意的话红了眼眶,非但不打算出言安慰,而且还希望她就此知难而退。
“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众人敬仰羡慕的宁远侯,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会为情执着,为爱痴狂。我喜欢你,因为我嫉妒那个在你心底藏了多年念念不忘的人甚至想代替她。我喜欢你,因为我想看你真心的笑容,不是你眼里那些我看着就心痛的落寞……拒绝我不要紧,不想回应也不要紧,只是请你不要看轻我的心意,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就算是放弃……也会是我自己想放弃,不会是你或者别人替我决定。”
嗓音带着些许颤抖,终于是把话说完。还是不想认输,可是心里却是酸酸的。
杨恪看着她低头倔强咬地着唇,沾着泪意的眼睫微颤,心里波涛起伏。他终究是伤了她,可为什么此刻竟觉得不忍?是因为她这些喜欢他的理由,没有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却该死地让他为之动容?是因为她这么坦白说出她对絮儿的嫉妒对他的企图?还是因为她居然轻易就看出他自以为藏的很好的落寞与黯然?
雪势转小,轻薄的雪花一片片地飘落在地上,和一地银白融在一起。近处屋檐下的灯笼悠悠地晃,交错着他们的影子。
杨恪恍惚地凝视地上他们的身影。自十年前桃树下生离死别,他再也没有想过为谁心动,为谁情迷,而眼前这个美丽倔强的少女,却千方百计地想要靠近他,拦住他,温柔又激烈。可是如今的他,再也担不起另一个女人的感情,更何况,她这样的年轻,这样的任性,也许连爱是什么都不懂,也许对他也只是一时的痴迷。
这么想着,眼里又恢复一片沉静。
“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无法再爱。”
轻轻的一句,沉醉的心却似被刀戳剑刺。
眼泪终于是掉了下来,一滴又一滴,她不想用手去擦,于是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因为即使到这个时候,也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肩上忽然传来一阵力量,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正徐徐拍着她肩上的雪花,力道不轻不重,随后一件貂皮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带着男性的体温和一股干净的气息,完全地笼住了她。
“以后别这么任性了,这么冷的天,会冻坏的,早点回去吧。”
他轻叹了口气,丝缎般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却让沉醉的眼泪掉得更凶。为什么——为什么他这般的温柔,却可以让她如此伤心?
沉醉当晚回去就发起低烧,太医看过说是得了风寒,但不严重,悉心调理就好,只有碧云知道那是心病,因为那晚郡主回来时恍惚而脆弱的神色,叫她看着都心酸。
沉醉到大年三十才恢复得差不多,这日府上忙着晚宴,人人都忙上忙下,喜气洋洋的,只有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景色发愣。
又下雪了。
这北方的冬天到底不似江南,那里是绝没有这么多雪的。
“啊呀!”碧云急急地跑到她旁边把窗关上,又往她手里塞了个小铜暖炉,“都下着雪你还开窗,身体都没完全好呢!多大的人了也不会照顾自己。”
沉醉可怜兮兮地冲她一笑,像做错事的孩子:“碧云姐姐,我知错啦,你就原谅我吧!”
碧云突然眼一红,“郡主你终于又笑了,这几天你都郁郁寡欢的,那晚回来更是吓到我了……”
沉醉闻言,眼里一黯,心酸地笑道:“好啦,没事啦,我哪有那么脆弱!”
顿了顿,她问:“那件貂皮大氅呢?”
“喏,收你衣橱里了,不过也奇怪,王爷那晚来看你,我想他应该认出这大氅是谁的,不过他居然什么都没问。”
沉醉点点头,爹的反应是有些反常。
“你一会就替我把它送回杨府吧。”天冷,他总爱穿这一件,想必是十分喜欢的。
“嘻嘻,你不逮个机会自己送啊?”
“又取笑我,欠打。”沉醉笑着瞪碧云,心里却有些怅然。
再坚强,还是受伤了啊。她需要时间去静静地平复伤口,她还没有准备好再见他,这几日,她只想把自己好好地藏起来,不去想太多。
“爷,这是刚才六王爷府上送过来的。”
杨恪抬头,看见管家周福托着那件貂皮大氅。
“搁着吧,”他迟疑了一下,“谁送来的?”
“是郡主的丫环,说郡主前两天病了,所以拖到今天才嘱咐她送来。”
握笔的手一顿。
她病了?想来那晚是冻得不轻,真是个固执的小丫头!他不禁摇头无奈一笑。
不由自主地转头,视线落在那件貂皮大氅上,他神情有些恍惚。
“爹?”
他抬眼,冰冷的视线盯住眼前的人。
杨无忧。
“嘿嘿,爹,你刚才的表情怎么像犯相思啊?”笑逐颜开的少年完全未觉危险,兀自开着玩笑。
“我看是你在跟我犯冲。”杨恪微愠,“腊月二十七傍晚你在哪?”
“腊月二十七?爹,我向来前一天干的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都会忘,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为我了!”杨无忧讪笑,额上居然浮了一层薄汗。
“我看你是连我拳头的滋味都忘了!”杨恪冷笑,咬牙道:“你最好该死的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要把陆沉醉推到我马下!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六王交待?”
“担心人家的安危就说嘛,干嘛非得把她爹抬出来——”低声地嘟哝还没完全出口,突然发现地上欺近的身影,杨无忧立刻弹跳起来,一阵风一样冲出房门,边跑边发出凄厉的抗议:“爹!你要教训我也至少让我吃完年夜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