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已是二月。
西北依旧是纷扬不绝的雪,此时的江南,已是杏花寒,雨如烟。
那一夜他将她送回营,便不再回头,恍惚间她看见他脸上仍是未褪的怒气,她阖目凄然一笑,这世上谁恨着她,她又恨着谁。
事到如今,不如不见,不如相绝。
营帐外的守军多了两倍,将她重重困住。其实她根本就是足不出户,然后一点地消瘦,越发沉默。
直到某个清晨醒来,桌上摆了一个小巧的酒坛。
杏花酿。
闻着记忆里的香气,她怔忡地看着信上那几个熟悉的字迹,泪如雨下。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师父,你也猜到我倦了,痛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夜泊秦淮,师父轻轻念了一句,她便被那清幽的香气扰得无法入眠,隔日却又因为马嵬坡下那随杏花雨乘风而去的芳魂泪湿襟衫。
师父只是淡淡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跟了他这么多年,若能学上他一分淡定,也不至于如今遍体鳞伤。
执壶自斟,一杯入喉。酒不曾温,凉沁心扉,却化作滚烫的泪。
本不擅饮,只盼一醉,能忘记这十年的爱与惑。
承军始终自上次一败后,始终按兵不动,而南军粮草却渐渐吃紧。
二月初八,南昭八万大军进军甘泉河北岸。
望着不远处承军早已布下的森严阵营,杨恪回头:“跟紧我。”
沉醉没有作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开视线,脸上矜冷的表情又深了几分。
他面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
承军虽不用十将幡旗图禽,五色五行,但确是以太白阵置铺。
南军由死门引入,进伤门转惊门,由惊门入景门,景门绕杜门,再至开、休、最后抵生门。
这一路峰回路转,险象环生,存亡悬于一线,虽是破阵之途,却也是一条血路。
“生门!”最后那一刻,有人抑制不住大喊。
空旷的野地,白茫茫一片。
来不及欢呼,周围银光一片,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杨恪握剑的掌心蓦地泛潮。
征战多年的感觉告诉他,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杀气,而他们正陷入重重包围。
转眼间,血腥的厮杀已经展开,这边,决意拚死一战,那边,是新仇旧恨杀红了眼,剑起,刀落,温热的血液扑上每一张霜雪凝冻的容颜,震天的呼喊回荡成凄绝的哀歌。
“南军听令,原路返回!”清亮的声音猛然响起,杨恪惊诧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沉醉。
她疯了吗?现在已经陷入重围,还要再返死门?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着他,双眸格外的清亮。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静止的背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无数个画面。
初逢临别时她回头那一眼。
中毒昏迷时她拽着他说别走。
被他拒绝时明明哭了却不愿让他看见。
为他的吻而红透了的那一张俏脸。
几乎被风雪吞没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气得摔掉镇纸的她。
趴在他胸口说梦想只有他的她——
他信她。
纵使这世上再没有人值得他相信,他也要信她。
转过身,他厉声将她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军令如山倒。
沉醉看着重新踏入死门的将士,心里微微一宽。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一句话,原来有双关之意。
师父终究是破誓了。
承军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开始追截。手中剑花一绕,几个人影在杨恪身旁倒下,他习惯性地转身,却蓦地变了脸色:“你干什么?快过来!”
沉醉看着他,浅浅一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收住缰绳,静待原地,她身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承军。
“醉儿!”他暴喝,拼命地往回赶,无奈那些识出他身份的承军,疯了似的攻向他。
他出手顿时狠厉了数倍,周围血雨纷落,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一圈圈的人在他周围倒下,左手夺过一人手上的钢鞭,他使出了巧劲挥出,缠上了她的腰。
她却一手握紧了缰绳,一手拽住钢鞭,连双手都勒得发白,却还是不放。
“松手!”他惊骇得连声音都嘶哑。
“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放手。”
“好。”他盯着她,连呼吸都快停止。
“那天,你在酒楼跟我告别,就已知道我是萧沐的弟子?”
“是。”他的心忽然一沉。
“你说的绝不再娶,也是骗我的?”
“醉儿!你知道了什么?”他瞪大眼望着她,忽然浑身冰凉。
“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将他震得魂飞魄散。
“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
“即便如此,我还是舍不得杀你,”她笑,居然异常甜美,“所以,我还是杀了自己好了。”
她的手中,多出一柄短剑。
那柄御赐的照影。
削铁如泥。
是他亲手赠予她。
钢鞭脆弱地断裂,她最后的记忆,是他瞬间惨白的表情。
春风尚寒,桃花未艳。年年盼花开,唯这一季再也等不到。
那一只桃叶蝴蝶,我小心藏了十年,已经枯黄。
可我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
你要它,因为她。
你丢了它,因为她已不在。
其实,我也是一只桃叶蝴蝶。
为了让你高兴的桃叶蝴蝶。
而你又弄丢了我。
那么,谁来珍藏我?